白居易在《长恨歌》的前半部分,也画过杨贵妃的体态美:“回眸一笑百媚生”是她亮相,肤若“凝脂”是她洗澡,“云鬓花颜”是她的容貌。此外,“天生丽质难自弃”啦,“三千宠爱在一身”啦,乃是说,不是画。画她的体态的也不过就那么一点点,画她的意态的一点点也没有。倒是后面,写到她被处死以后,白居易放开笔,演绎民间传说,不受史实拘束,画出了他理想中的一位“雪肤花貌”的太真仙子,意态极美: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先是特写镜头,她从梦中醒来,听说唐明皇派人来看望,感到吃惊。潜台词:“他还在想我吗?”接着是徘徊迟疑。潜台词:“见不见呢?”决定去见。于是仙府中的珠帘银屏一一拉开,走了出去。镜头角度到此改变,道士的眼睛做了摄影机:见她走下堂来,发髻歪偏着,花帽斜戴着,水袖飘荡着,道士心里在想:“霓裳羽衣舞啊!”她走近了,道士看清楚她的面容了,一脸哀愁,泪水纵横,令人联想起春雨中一枝湿润的梨花。
不难看出,这是结构紧凑的分镜头剧本。前半截是她从镜头面前向远方深景处走去,后半截是她从远方深景处向镜头面前走来。走去了,走来了,全有脉络可寻,如针脚之细密,一丝不苟。描绘一个场面,就得每时每刻牢记你的摄影机(眼睛)放在什么地点,不能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高忽低,那样写出来的场面必然是紊乱的,既缺乏时间的连续感,又缺乏空间的立体感。
这一段的结尾尤其妙。太真仙子在道士的眼前忽然幻成春雨中的一枝梨花,雪白雪白的雨水汪汪的一枝梨花。一瞬间又变回来,依旧是“雪肤花貌”的白衣白裙的泪水汪汪的一位仙子。你以为白居易不懂得使用意象手法吗?
意象派大师庞德真厉害。他的名作《地铁站内》全诗只有两行:
人群中千张脸孔的魅影
一条湿而黑的树枝上的花瓣
据说庞德是写巴黎地下铁路站出口所见的人群涌出的瞬间印象。最初他写了三十多行,最后压缩为这两行。庞德提倡意象主义,主张以精确而清晰的意象,快速地捕捉瞬间感受,于是形成了意象派,风靡一时。我看这两行好像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演变。第一,都写到脸部。第二,都是花(白居易的花是白色的,庞德的花该是多色的)。第三,花都是湿的。第四,白居易虽然没有写树枝的颜色,但雨湿的树枝该是黑的,庞德的树枝写明是黑的。当然,描写的对象不同,一个是仙子在哭,一个是人群在涌,庞德毕竟有他自己的发现。但是,他译过唐诗,想来读过白居易的这一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