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声送风急,蟋蟀思高秋,我来对景,不学宋玉解悲愁,收拾凄凉兴况,分付尊中醽,倍觉不胜幽。自有多情处,明月挂南楼。
怅襟怀,横玉笛,韵悠悠。清时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瓯。可爱一天风物,遍倚栏干十二,宇宙若萍浮。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
米芾是北宋的书画家,每逢外出游玩,船头高挂“米家书画船”的字幅,可见其气质是有几分超然凡俗的。米芾填写的词虽然不多,但是也正如他这种潇洒神采,字句“不装巧趣”,能够写得沉着痛快,不求机巧,不索趣味,而自得真境。这样的艺术观念是寻求本真、自然、恬淡的内在生命力。
纵看宋代的历史,能保存内心天真自然,执著性情的词人,是很少的。因为时局和生活的困顿总会掀起波浪,湮没词人的声音。
第一句“砧声送风急,蟋蟀思高秋”,砧声,是指捣衣之声。在古代的夜晚,砧声和蟋蟀是与秋思联系在一起的。米芾是性情之人,也是超然之人,眼界开阔,既是收藏家亦是金石家,交游天下涉猎之广,都让他有更为巧妙的艺术构思能力去写出这秋思的传神之处。“不学宋玉解悲愁”,他不学楚国的宋玉,觉得宋玉的悲愁仍然是局限在一个个体的呼号、呻吟,境界小了许多。米芾对景饮酒,樽中明月,他是不需要宋玉的那种抒情形式的,只管那落叶悲秋,只能陷入传统的窠臼。
米芾生性有玩世不恭的一面,自然不会顺着陈腐的词调来写。他甚至大叫“老厌奴书不换鹅”,有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天资学力都很看重,否则想成为“宋四家”之一,那还真的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这样的性格和脾气,是不会随波逐流写庸常词牌的。笔底有神,心中有意,这才是米芾的创作状态。在磨墨临案的那一刻,天地就已在胸怀。“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这才是词人内心的真境界。
米芾的艺术敏感在词篇中也是有深刻体现的。秋思袭上心头,借酒写愁,而非消愁,仅此一点便能够说明米芾的独特之处。秋风中砧声阵阵,蟋蟀鸣叫,都是自然之中能够激起人的内心凄凉的一面,但在米芾的感觉中,是“倍觉不胜幽”,并没有因此陷入思虑之中不能自拔。而后一句正是如此。米芾知世间自有多情之人,多情之事,身在此景此境,仰看夜空,这便是“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中”的超绝。
从个体的角度来看,一个词人,书法家,他仍然是孤独的一人。他所能依靠和凭借的只是内心不断燃烧的理想、激情。
做一个心地简单的词人,笔下是处处真机,揭示着人生的愉悦、苦难。米芾以词人的身份出现在读者的视野时,他是苦难的化解者,容纳者。以他的心怀和魄力,以他的天生性情,无拘无束的自我意识。
明月从楼角升起,秋叶中皎洁明亮的光泽,米芾内心的凄凉之意渐渐的退却。这酒要比稼轩中秋饮酒通宵达旦来的浓郁,自叹人间多情,天涯明月,米芾的诗意以才情胜出,以艺术直觉的敏锐而胜出。当然,这里并不是着意比较稼轩与米芾饮酒境界的高低,而是在对照中体会米芾的词中佳境。
米芾在艺术创造上崇尚意趣和个性,有着比较明确的艺术宗旨和原则。米芾自谓“不袭人一句,生平亦未录一篇投豪贵”,这是一种高远的艺术旨趣。襟怀满是忧愁,竹笛悠悠,韵律平缓,米芾是不会陷入愤懑的。他总会有着曼妙的构思,轻巧的落笔,选一个清时凉夜,“醉困不知醒”,让自己的心灵放松一下,体会那倚栏杆,唱金缕的意趣。说喝酒就喝酒,说赏月就赏月,米芾已经达到了天真自然的境地。而对于词中的韵律平仄、衔接、过渡,都是举手之间,杯盏落案,轻易之事。他的兴致如此之高,以致可以从深情之中脱出身来,神游这月明之夜。但须知这种“自成高格”的兴致与妙趣,在北宋的词人,金石家,画家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艺术才能。
古人说词以境界为最上,米芾这首词的境界就是神游之境。他从城中的捣衣声,蟋蟀的啁啾声,达到杯中之物解闲愁的自由自在,笔法是玲珑精巧的。他的词有巧致有粗糙,相辅相成。依着栏杆把盏赏月,似乎要痛苦的畅饮这人间美酒,欲上青天,看尽月华。
看宇宙若是浮萍,这是一个意味无穷的比喻。让读者联想到唐代张若虚的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这种时间意识,源自中国古代的人文传统以及艺术家内心长期沉淀的忧患情怀。
每一个词人在书卷中留下的字句,都是他们人生的迷局所在。那些情、爱、恨、瞒与骗都不能躲过他们流泪的双眼。他们能看到细微的尘埃,也能看到天地银河,万古的长空,历代的悲情,人间的苦恼。人生若浮萍飘零,宇宙则是古今一个瞬间,转眼就是明朝清风。他神游中秋明月夜,直到世界的尽头,这般兴致是在尘世落网中吟风弄月的才子不能理解的。神与物游,豪饮千秋,感叹人生只是飘零,宇宙只是须臾瞬间,这是米芾的天性挥洒到浓情之处的烂漫。“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醉的状态是介于醒与痴之间,人独卧、独行于天地之间、江湖之上,看流水匆匆逝去,这就是米芾的心灵境界。有点像是仙人在宇宙中沉思,或者是米芾那超然的笔触画出的江云山水。
宋代烟雨如织,明月当空,米芾的神游是天真的。得意之时,忘却心手,褒贬自在天外。
做一个天真的词人,在宋代喝酒,看花,倒也是人生的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