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蔷薇谢后作
周邦彦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首词的内容不过是惜花惜春,极平常的感情,却被周邦彦铺展成一百四十一字的一首慢词。写得浑厚典雅、玉润珠圆,是周邦彦的代表作。
上阕开头三句“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这不是一般地感叹虚度了光阴,而是说辜负了大好春光,在客中没有心思欣赏春天的美景,让它白白地过去了,因而感到惆怅,若有所失。这种感情是在换了单衣之际、品赏新酒之时产生的,由更换单衣而想到更换季节。《武林旧事》载,夏历四月初酒库呈样尝酒。“颐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词人知道春是不能久留的,他只求“暂留”,但春毫不理会词人的心情,如鸟之飞过,了无痕迹,周济评此三句曰:“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确实如此。“过翼”二字出自杜甫《夜》:“村墟过翼稀”,但杜甫是直言其事,周邦彦则是用“过翼”比喻春归,恰切而又新鲜。黄庭坚《清平乐》(春归何处)全词就“春归何处”反复追问,富有情趣;周邦彦只用一个比喻,也很耐人寻味。春既匆匆归去,蔷薇花当然也凋谢了:“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这几句显然是从孟浩然的《春晓》变化来的,下同的是把花拟人化,比做楚宫里的倾国佳人。她到哪里去了?已被昨夜的风雨葬送了。下面继续从“楚宫倾国”展开想象:“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蔷薇的花瓣好像佳人的钗钿,落在哪里就把香泽留在哪里。在长着桃树、柳树的小径上乱撒着、轻翻着,一片春归景象。晚唐诗人徐夤《蔷薇》“晚风飘处似遗钿”,中唐刘禹锡《踏歌词》“桃蹊柳陌好经过”,周邦彦加以融化,不露痕迹。“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这落花会被哪一个多情的人所追惜呢?只有蜂和蝶时时叩打着窗槅,以表达它们的惋惜和悲痛,并招呼词人去吊花。词人用“媒”“使”二字,是因为蔷薇盛开的时候,它们曾忙着在花丛中穿来穿去做媒做使。如今花已凋零,它们格外感到冷落。
上阕写春归花落,是试酒之际的想象,下阕才走进东园去凭吊落花,“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这几句是写刚进东园时总的印象。“岑寂”不是说没有人到这里来,而是说花事谢了,原来万紫千红、蜂飞蝶舞的东园已是绿叶成荫,一片暗碧。词人只能静静地绕着无花的蔷薇,叹息春的过去。人既惜花,花亦惜人:“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蔷薇的长长的枝条仿佛故意要惹动词人的愁绪,钩住衣服等待我说些什么,那无限的别情真是难以言状。这三句是全词的警句。唐代诗人储光羲的《蔷薇歌》里有一句“低边绿刺已牵衣”,周邦彦加以发展,蔷薇之有情不仅表现在“牵衣”上,更表现在“待话”上。仅仅“牵衣”,不过是扣住蔷薇带刺的特点来写,而“待话”二字则进一步把蔷薇的神情写了出来。这时词人瞥见枝头还有一朵小小的残花,就摘来插在自己的头巾上:“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这是一朵迟开的蔷薇,它没赶上好时候,是那么憔悴弱小,只能勉强戴在头巾上,好像戴也戴不住似的。“终不似”的“终”字,有的注本不注。有的注为“终究”,“小小的残花,勉强插在头巾上,终究不像盛开时插在美人头上那样婀娜而媚人的姿态。”这样讲,词人是不大喜欢这小花了;是一面插着小花,一面羡慕着盛开的大花,只是因为没有大花才勉强以小花簪巾。细细想来,这样讲与整首词的感情不协调。词人既然惜花,就不会嫌花小。一边簪着小花,一边想着大花,岂不太轻薄了吗?关键是这个“终”字的讲法。“终”在这里不是“终究”的意思,不是说小花终究比不上大花美,而是“虽”的意思,是说小小的残英虽然不如美人钗上的大花那么颤袅多姿,但它也是依依多情地“向人欹侧”着。“向人欹侧”不是形容大花;大花已有“颤袅”二字去形容,无须再用一个近义的“欹侧”。“欹侧”二字是属于小小的残英的。它虽不如大花之颤袅,但也向人欹侧着表示亲近。“终”释为“虽”有根据吗?有。杜甫《郑典设自施州归》:“叹尔疲驽骀,汗沟血不赤。终然备外饰,驾驭何所益!”是说外饰虽然齐备,但何益于驾驭。方干《赠信州高员外》:“膺门若感深恩去,终杀微躯未足酬。”意谓纵杀微躯亦难酬恩。晏几道《少年游》:“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前梦魂中。”意谓浅情虽然像无定的行云,还是进入到梦魂之中了。揣摩这首词的感情,词人看到那小小的残英无限爱惜,觉得它虽不像美人钗上的大花,但也别有一种亲近之感。这样讲,词的感情前后才是一致的。
词的最后翻出一层新意:“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词人看见有的落花飘到水中,便记起红叶题诗的故事。这落英上会不会也有寄托相思的诗句呢?真怕它们被潮水漂走,那样的话,花上的相思字就没有人能见到了。红叶题诗的故事见范摅《云溪友议》:“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诗云:‘水流何太急,深宫竟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蓼园词选》对此词曾作很恰当的评论:“自叹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自己,已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工生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黄蓼园说这首词是晚年所作,必是因为词中有一种迟暮之感。虽然不能断定,但不妨这样设想。词中所写的残英,那尚未盛开就已败落的小花,寄寓着词人自己的身世之感。从周邦彦现存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但他正像那残英一样,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凋谢了,他的抱负也许还没有机会让人知道呢!词的内容虽然是借花,难道不也是在为自己以及和自己一样的一些文人惋惜吗?
玉楼春
周邦彦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草堂诗馀》《古今诗馀醉》《词统》均题作“天台”。据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遥望山上有一桃树,溪边有二女子,姿质绝妙,相见欣喜,遂留居半年。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易,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周济《宋四家词选》曰:“只赋天台事,态浓意远。”但释此词为单纯咏刘、阮故事,未必确切,因为故事与词的内容并不十分切合。这首词不过是用一个仙凡恋爱的故事起头,词的内容是写词人自己和情人分别之后,旧地重游而引起的怅惘之情。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自己以往的情人明明像桃溪的仙女一样,而且对自己又十分钟情,当时应该留下来永远和她在一起,可是竟没有从容地多住些时候。如今后悔了,想恢复往日的恩情,可是彼此的关系如同秋藕,一旦折断就无法接续了。孟郊《去妇诗》:“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这里是反用其意。这两句写其追悔之情,极平常却极沉痛,概括了带有普遍性的一种人生经验。过去轻易抛弃的,也许是最值得宝贵的。用铁铸成的大错已无可挽回,只有用回忆去填补心灵的空白,让悔恨折磨自己剩下的岁月。这就是“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这两句从字面上琢磨,也很有意思。俞平伯先生说:“桃与藕对,实以春对秋,故于藕字上特着一‘秋’字。”(《清真词释》)的确,“桃溪”二字给人以春的感觉,而“秋藕”则点明了秋。“桃溪”让人联想到往日的青春,而“秋藕”则让人联想到今日的萧条。
“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第三句照应第一句,第四句照应第二句,还是从昔与今的对比上落笔。“赤栏桥”就是“黄叶路”,地点相同,情况和心绪已经不同。当时是她在桥上等候自己到来,自己的心情是喜悦的,所以着眼于桥上的红栏杆,“赤栏”衬出感情的热烈。今日独自踏着小路寻觅往日的回忆,心情是索寞的,所以着眼于路上的黄叶,“黄叶”衬出感情的忧伤。“寻”字不要理解为寻人,是寻往日欢爱的记忆,人已杳无踪迹不可寻了。“赤栏桥”与“黄叶路”对比,字面上也给人以春和秋两种感觉。俞平伯先生引温庭筠《杨柳枝》“一渠春水赤栏桥”,说“黄叶路点明秋景;赤栏桥未言杨柳,是春景却不说破”(《清真词释》)。这体会很细致。这两句对比十分鲜明,一句当时一句今日,一句热烈一句冷寂。而“独寻”二字又含有无限怅恨,一步一步,其间有多少低回。举目四望,唯有青山如障、夕阳如血,苍茫中愈显出自身的孤独。这就是下面两句:“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这是独寻所见,寻到了什么?只有青红两色组成的一片空间。这两句把视线引到远处,薄暮的雾霭中排列着无数青山,它们默默地立在那儿,像一堵墙。山的那边也许是她的所在,但是有通向那里的路吗?“山中列岫青无数”是从谢朓的“窗中列远岫”(《郡内高斋闲望》)化出来的,化得巧妙!“雁背夕阳红欲暮”是以雁的飞度反衬自己的不能飞度。雁有翼而己身无翼,但自己的心也随着大雁飞向了远方。这一句我原先理解为雁背上映着夕阳,雁背被夕阳染红了,意境犹如温庭筠《春日野行》“鸦背夕阳多”。可是细细想来,此句与上句对偶,上句的“青无数”是指“列岫”;“烟中”只是背景,不是说烟中青无数。按同样的句式,“雁背夕阳红欲暮”,应当是说“夕阳”变红了,而不是说“雁背”红了。哪里的夕阳呢?当然是西方天空的夕阳,然而这夕阳已渐渐低落,雁从天边飞过,雁背与夕阳相切,好像夕阳就在雁背上一样。
末尾是两个比喻:“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她好比风后散入江心的云,了无踪影;自己的感情却如雨后黏在地上的柳絮,无法解脱。人皆知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天黏衰草”为佳句,而且叹服“黏”字之工。但秦观之于“黏”字仅偶一用之。周邦彦却屡用“黏”字,无不精妙。“黏”者,黏着、贴合之意,状柳絮、蛛丝,得形神两似。而春之腻人、困人如现于纸上。周邦彦喜用“黏”字,亦可见其词风。他的词情浓意蜜、反复缠绵,化不开,剪不断,确实有一股黏劲儿。如用一个字概括他的风格,不就是这个“黏”吗?
这首词共八句,上下片各四句。八句都是七言,很像两首七言绝句合在一起。但又不是七绝,因为两句两句的全是对偶。它的形式很呆板,读起来却并不觉得呆板,因为各联之间各句之间的接续富于变化。一、二句以昔与今对比。第三句承第一句,第四句承第二句。五、六句单承第四句。七、八句又换了角度,不从今昔上对比,而从彼此双方对比。腾挪变化的章法,克服了形式的呆板,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鹧鸪天
陆游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把陆游的词分为三类:“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这首《鹧鸪天》就是其飘逸高妙一类作品中的代表作。
上阕首二句:“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把自己居住的环境写得何等优美而又纯净。“苍烟落照”四字,让人联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一经讽诵便难忘怀。“苍烟”犹青烟,字面已包含着色彩。“落照”这个词里虽然没有表示颜色的字,但也有色彩暗含其中,引起多种的联想。词人以“苍烟落照”四字点缀自己居处的环境,意在对比仕途之龌龊。所以第二句就直接点明住在这里与尘事毫不相关,可以一尘不染,安心地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也正是陶渊明《归园田居》里“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的意思。
三、四句对仗工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玉瀣”是一种美酒名,明冯时化《酒史》卷上:“隋炀帝造玉瀣酒,十年不败。”陆游在诗中也不止一次写到过这种酒。“黄庭”是道经名,《云笈七签》有《黄庭内景经》《黄庭外景经》《黄庭遁甲缘身经》,盖道家言养生之书。这两句大意是说:喝完了玉瀣就散步穿过了竹林;看完了《黄庭》就躺下来观赏山景。一、二句写居处环境之优美,三、四句写自己生活的闲适,动静行止无不惬意。陆游读的《黄庭经》是卷轴装,边读边卷,“卷罢黄庭”就是看完了一卷的意思。
下阕开头:“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啸傲”,歌咏自得,形容旷放而不受拘束。郭璞《游仙诗》:“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往。”陶渊明《饮酒》其七:“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词人说自己贪恋这种旷达的生活情趣,任凭终老田园;随处都有使自己高兴的事物,何妨随遇而安呢?这几句可以说是旷达到极点也消沉到极点了,可是末尾陡然一转:“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这两句似乎是对以上所写的自己的处境做出了解释。词人说原先就已知道造物者之无情(他的心肠与常人不同),白白地让英雄衰老死去却等闲视之。这是在怨天吗?是怨天。但也是在抱怨南宋统治者无心恢复中原,以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据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陆游四十二岁,以言官弹劾谓其“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免隆兴通判,始卜居镜湖之三山。这首词和其他两首《鹧鸪天》(插脚红尘已是颠、懒向青门学种瓜),都是此时所作。词中虽极写隐居之闲适,但那股抑郁不平之气仍然按捺不住,在篇末流露出来。也正因为有那番超脱尘世的表白,所以篇末的两句就尤其显得冷隽。
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1132—1169年)是南宋前期著名的爱国词人,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宋高宗绍兴年间举进士第一,随后在朝中和地方上做官。他曾极力赞助张浚的北伐计划,他的一些政治和经济措施也得到人民的欢迎。他在广南西路任经略安抚使时,因遭谗言罢官,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从桂林北归,经过洞庭湖时写了这首《念奴娇》。此后又过了三年就去世了,只活了三十八岁。
这首词上片先写洞庭湖月下的景色,突出写它的澄澈。“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青草是和洞庭相连的另一个湖。这几句表现秋高气爽、玉宇澄清的景色,是纵目洞庭总的印象。“风色”二字很容易忽略过去,其实是很值得玩味的。风有方向之别、强弱之分,难道还有颜色的不同吗?也许可以说没有。但是敏感的诗人从风云变幻之中是可以感觉到风色的。李白《庐山谣》:“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那万里黄云使风都为之变色了。张孝祥在这里说“更无一点风色”,表现洞庭湖上万里无云,水波不兴,读之冷然、洒然,令人向往不已。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玉鉴”就是玉镜。琼是美玉,“琼田”就是玉田。“玉鉴琼田”,形容湖水的明净光洁。“三万顷”,说明湖面的广阔。“着”,或释为附着。船行湖上,是漂浮着、流动着,怎么可以说附着呢?着者,安也,置也,容也。陈与义《和王东卿》:“何时着我扁舟尾,满袖西风信所之。”陆游《题斋壁》:“稽山千载翠依然,着我山前一钓船。”都是这个意思。张孝祥说:“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在三万顷的湖面上,安置我的一叶扁舟,颇有自然造化全都供我所用的意味,有力地衬托出诗人的豪迈气概。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这三句写水天辉映一片晶莹。“素月分辉”,是说皎洁的月亮照在湖上,湖水的反光十分明亮,好像素月把自己的光辉分了一些给湖水。“明河共影”,是说天上的银河投影到湖中,十分清晰,上下两道银河同样地明亮。“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这两句明点月华星辉,暗写波光水色,表现了上下通明的境地,仿佛是一片琉璃世界。所以接下来说:“表里俱澄澈。”这一句是全词的主旨所在。说来说去,洞庭秋色美在哪里呢?词人在这一句里点了出来,美就美在“澄澈”上。这是表里如一的美,是光洁透明的美,是最上一等的境界了。“表里俱澄澈”这五个字,描写周围的一切,从天空到湖水,洞庭湖上上下下都是透明的,没有一丝儿污浊。这已不仅仅是写景,还寄寓了深意。这五个字标示了一种极其高尚的思想境界,诸如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这些意思都包涵在里面了。杜甫有一句诗:“心迹喜双清”(《屏迹》三首其一),“心”是内心,也就是里,“迹”是行迹,也就是表,“心迹双清”也就是表里澄澈。“表里俱澄澈,心迹喜双清”,恰好可以集成一联,给我们树立一个为人处世的准则,我们不妨拿来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当张孝祥泛舟洞庭之际,一边欣赏着自然景色,同时也在大自然中寄托着他的美学理想。他笔下的美好风光,处处让我们感觉到有他自己的人格在里面。词人的美学理想高尚,心地纯洁,他的笔墨才能这样干净。
上片最后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洞庭湖是澄澈的,词人的内心也是澄澈的,物境与心境悠然相会,这妙处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悠然”,闲适自得的样子,形容心与物的相会是很自然的一种状态,不是勉强得来的。“妙处”,表面看来似乎是指洞庭风光之妙,其实不然。洞庭风光之妙,上边已经说出来了。这难说的妙处应当是心物融合的美妙体验,只有这种美妙的体验才是难以诉诸言语的。
下片着重抒情,写自己内心的澄澈。“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岭表”,指五岭以外,今两广一带。“岭表经年”,指作者在广南西路任经略安抚使的时期。“应”字平常表示推度、猜测的意思,这里讲的是自己当时的思想,无所谓推度、猜测。这“应”字语气比较肯定,接近“因”的意思。杜甫《旅夜书怀》:“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犹言“官因老病休”,“应”字也是肯定的语气。“应念岭表经年”,是由上片所写洞庭湖的景色,因而想起在岭南一年的生活,那是同样的光明磊落。“孤光”,指月光。苏轼《西江月》:“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就曾用孤光来指月光。“孤光自照”,是说以孤月为伴,引清光相照,表现了既不为人所了解,也无须别人了解的孤高心情。“肝胆皆冰雪”,冰雪都是洁白晶莹的东西,用来比喻自己襟怀的坦白。南朝诗人鲍照在《白头吟》里说:“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南朝另一个诗人江总《入摄山栖霞寺》说:“净心抱冰雪。”唐代诗人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些都是以冰雪比喻心地的纯洁。张孝祥在这首词里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结合他被谗免职的经历来看,还有表示自己问心无愧的意思。在岭南的那段时间里,自问是光明磊落,肝胆照人,恰如那三万顷“玉鉴琼田”在素月之下“表里澄澈”。在词人的这番表白里,所包含的愤慨是很容易体会的。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这两句又转回来写当前。“萧骚”,形容头发的稀疏短少,好像秋天的草木。结合后面的“冷”字来体会,这萧骚恐怕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夜气清冷,所以觉得头发稀疏。“短发萧骚襟袖冷”,如今被免职了,不免带有几分萧条与冷落。但词人的气概却丝毫不减:“稳泛沧溟空阔”。不管处境如何,自己是拿得稳的。“沧溟”,本指海水,这里指洞庭湖水的浩淼。这句是说,自己安稳地泛舟于浩淼的洞庭之上,心神没有一点动摇。不但如此,词人还有更加雄伟的气魄。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是全词感情的高潮。“西江”,西来的长江。“挹”,汲取。“尽挹西江”,是说汲尽西江之水以为酒。“细斟北斗”,是说举北斗星当酒器慢慢斟酒来喝。这里暗用了《九歌·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的意思,词人的自我形象极其宏伟。“万象”,天地间的万物。这几句是设想自己做主人,请万象做宾客,陪伴我纵情豪饮。一个被谗罢官的人,竟有这样的气派,须是多么的自信才能做到啊!
词的最后两句更显出作者艺术手法的高超:“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舷”,船边。“扣舷”,敲着船舷,也就是打拍子。苏轼《赤壁赋》:“扣舷而歌之。”“啸”,蹙口发出长而清脆的声音。张孝祥说:“扣舷独啸”,或许有啸咏、啸歌的意思。“不知今夕何夕”,用苏轼《念奴娇·中秋》的成句:“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张孝祥稍加变化,说自己已经完全沉醉,忘记这是一个什么日子了。这两句作全词的结尾,收得很轻松、很有馀味。从那么博大的形象收拢来,又回到一开头“近中秋”三字所点出的时间上来。首尾呼应,结束了全词。
张孝祥在南宋前期的词坛上享有很高的地位,是伟大词人辛弃疾的先驱。他为人直率坦荡,气魄豪迈,作词时笔酣兴健,顷刻即成。他的词风最接近苏东坡的豪放,就拿这首《念奴娇》来说吧,它和苏东坡的《水调歌头》风格就很近似。《水调歌头》写于中秋之夜,一开头就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将时空观念引入词里,在抒情写景之中含有哲理意味。末尾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欲打破时间的局限和空间的阻隔,在人间建立起美好的生活。整首词写得豪放旷达,出神入化。张孝祥这首《念奴娇》写的是接近中秋的一个夜晚。他把自己放在澄澈空阔的湖光月色之中,那湖水与月色是透明的,自己的心地肝胆也是透明的,他觉得自己同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他以主人自居,请万象为宾客,与大自然交朋友,同样豪放旷达,出神入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仿佛是与明月对话,在对话中探讨着关于人生的哲理。张孝祥的《念奴娇》则是将自身化为那月光,化为那湖水,一起飞向理想的澄澈之境。两首词的写法不同、角度不同,那种豪放的精神与气概,却是很接近的。
黄蓼园评此词说:“写景不能绘情,必少佳致。此题咏洞庭,若只就洞庭落想,纵写得壮观,亦觉寡味。此词开首从洞庭说至玉界〔鉴〕琼田三万顷,题已说完,即引入扁舟一叶。以下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自尔神采高骞,兴会洋溢。”(《蓼园词选》)这首词在情与景的交融上的确有独到之处,天光与水色,物境与心境,昨日与今夕,全都和谐地融会在一起,光明澄澈,给人以美的感受与教育。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每与人论及此词,人多以为自“梦回吹角连营”至“弓如霹雳弦惊”皆梦中情事。这是带有普遍性的一种误解。其原因是把“梦回”二字错释为“梦中”或“梦中回到”之类的意思了。“梦回”怎讲?就是梦醒。牛峤《菩萨蛮》:“山月照山花,梦回灯影斜。”李璟《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均可为证。“梦回”二字实在是全词的关键所在,确定了这两个字的涵义,就可以肯定词中所写的分炙点兵、飞马拽弓,种种雄壮的场面,并非醉梦中的幻影,而是少年时代的亲身经历。这首词从开头第一句起,就是往昔战斗生活的追述,一口气写了九句,直到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才落到今日。《破阵子》分上下两片,按照习惯,过片应当有个转折。辛弃疾哪里管得什么习惯?豪情涌来,直泻而下,如飞瀑惊湍,酣畅淋漓,最后戛然而止,轻松地收拢了起来。若非有千钧笔力,如何做得到!写诗填词要有这等手段,才见功力。敢于放,善于收,方为高手。人称稼轩词豪放,的确豪放。但决非剑拔弩张、狂呼大吼,而是在豪放中有节制、有含蓄,有一种内在之力、沉郁之气贯注其间。明白了这一点,才算是懂得了辛词的妙谛。
作者在《破阵子》词牌下曰“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同甫”是陈亮的字,他“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宋史》本传)他因坚持抗金,遭到当权者的嫉恨,几次被诬下狱,人目为“狂怪”。但辛弃疾和他志趣相投,是知心的朋友。刘熙载《艺概》说:“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陈亮的《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大声鞺鞳,气势磅礴,不亚于辛词。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陈亮从浙江金华到江西上饶访问辛弃疾,住了十天。他们一起游览了鹅湖等地。分别以后彼此怀念,不止一次以《贺新郎》词相赠答。这首《破阵子》作于何年难以考明,只知道是特为陈同甫所作并寄赠给他的。词里回忆自己过去的战斗生涯和豪情壮志,也表达了壮志未酬白发已生的悲愤心情,含有激励对方、寄以希望之意。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两句都是往事。“看剑”有铅刀一割、渴望杀敌的意味。古典诗词中写剑,往往寄托着雄心,如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李白《独漉篇》:“雄剑挂壁,时时龙鸣。”都是借剑以抒怀。这里的“看剑”也是一种感情的流露,不可仅仅当成一个动作的交代,轻轻放过。而“醉里挑灯”则为“看剑”渲染了背景和气氛,增添了浪漫色彩。这一句是写夜间,下句写清晨。岑参《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可见古代军中清晨吹角。晨曦之中,各个军营角声此呼彼应,连成一片,是何等森严而又雄壮!我们可以理解为,词人在梦醒之后听到“吹角连营”,也可以想象是这连营的号角声唤醒了词人的梦。“吹角连营”既是“梦回”所闻,“梦回”又是“吹角连营”所致。如同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也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去体会。“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一写夜,一写晨,一开头就把调子定得很高,正所谓“起句当如爆竹”(《四溟诗话》),引人进入胜境。
这首词不但起得好,接得也好:“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三句应当连读,写的是同一件事,即检阅军队。分炙、奏乐,都在点兵仪式之中。“八百里”语义双关,一方面指牛,用《世说新语·汰侈篇》的典故:“王君夫(恺)有牛,名八百里驳,常莹其蹄角。王武子(济)语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赌卿牛,以千万对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谓骏物无有杀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须臾炙至,一脔便去。”苏轼诗里也说“要当啖公八百里,豪气一洗儒生酸。”另一方面,“八百里”又兼言营寨分布之广。辛弃疾早年曾参加以耿京为首的抗金起义军,并在军中掌书记。起义军有数十万之众,占领的地区很广。“麾”是大旗。“麾下”指军中主帅所居之地。“分麾下炙”是说代主帅用烤熟的牛肉犒赏三军。“五十弦”指瑟,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翻”是翻奏的意思,刘禹锡《杨柳枝》:“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五十弦翻塞外声”这一句是说乐器中演奏出塞外的曲调。上片最后一句“沙场秋点兵”把分炙、奏乐的活动加以概括,点出是检阅军队。阅兵是战前的准备,秋天草肥马壮,气象肃杀,正是用兵的时节。检阅期间一边翻奏塞外雄壮的乐曲,一边用烤熟的牛肉犒赏三军,其雄壮、肃穆、热烈、豪放,可以想见。
下阕“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是写战斗的场面。“作”,好像。“的卢”,骏马名。《相马经》:“马白额入口齿者,名云榆雁,一名的卢。”《蜀志·先主传》注引《世语》:“刘备屯樊城,刘表惮其为人,不甚信用。曾请备宴会,蒯越、蔡瑁欲因会取备,备觉之,潜遁出。所乘马名的卢,骑的卢走渡襄阳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备急曰:‘的卢,今日厄矣,可努力!’的卢乃一踊三丈,遂得过。”“弓如霹雳”是说弓弦响声如雷。《南史·曹景宗传》载:“景宗谓所亲曰:‘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隋书·长孙晟传》:“突厥之内大畏长孙总管,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辛弃疾这两句词用了典故却让人不觉得是用典故。快马良弓,奔腾驰骤于沙场之上,往日的生活是何等豪迈!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大目标:“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就是要收复失地,一统天下,完成君王的使命,赢得自己的功名。从词的开头到这里都是回忆,包括当年的战斗生活和当年的理想抱负。最后一句才回到今天:“可怜白发生!”辛弃疾遭受压抑,岁月蹉跎,光阴虚度,昔日金戈铁马的生涯只是一段回忆,而昔日的豪情壮志也已化为泡影。鬓边的白丝,这严酷的不可扭转的现实使词人产生难以言说的悲愤。前九句的“壮词”如果说是豪壮的话,到末尾就变成悲壮了。
范开《稼轩词序》曰:“器大者声必宏,志高者意必远。”辛弃疾诚所谓器大志高者,所以他的词声宏意远。词自《花间》以后走上一条狭而又深的路,“大都类似清溪曲涧,虽未尝没有曲折幽雅的小景动人流连,而壮阔的波涛终感其不足。”(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前言》)辛弃疾继苏轼之后另辟蹊径,以如椽之笔抒壮阔之情。词中那战斗的场面,英雄的气概,确实足以震撼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