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

杜 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这诗写一个失意宫女的孤独生活和凄凉心情。
前两句已经描绘出一幅深宫生活的图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给屏风上的图画添了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这时,一个孤单的宫女正用小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一句十分含蓄,其中含有三层意思:第一,古人说腐草化萤,虽然是不科学的,但萤总是生在草丛冢间那些荒凉的地方。如今,在宫女居住的庭院里竟然有流萤飞动,宫女生活的凄凉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二,从宫女扑萤的动作可以想见她的寂寞与无聊。她无事可做,只好以扑萤来消遣她那孤独的岁月。她用小扇扑打着流萤,一下一下地,似乎想驱赶包围着她的孤冷与索寞,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第三,宫女手中拿的轻罗小扇具有象征意义。扇子本是夏天用来挥风取凉的,秋天就没用了,所以古诗里常以秋扇比喻弃妇。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妤为赵飞燕所谮,失宠后住在长信宫,写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后来诗词中出现团扇、秋扇,便常常和失宠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王建的《宫中调笑》:“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都是如此。杜牧这首诗中的“轻罗小扇”,也象征着持扇宫女被遗弃的命运。
第三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天阶”指皇宫中的石阶。“夜色凉如水”暗示夜已深沉,寒意袭人,该进屋去睡了。可是宫女依旧坐在石阶上,仰视着天河两旁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民间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嫁与牵牛,每年七夕渡河与他相会一次,有鹊为桥。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就是写他们的故事。宫女久久地眺望着牵牛织女,夜深了还不想睡,这是因为牵牛织女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使她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也使她产生了对于真挚爱情的向往。可以说,满怀心事都在这举首仰望之中了。
宋代梅圣俞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六一诗话》)这两句话恰好可以说明此诗在艺术上的特点。一、三句写景,把深宫秋夜的景物十分逼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冷”字,形容词当动词用,很有气氛。二、四两句写宫女,含蓄蕴藉,很耐人寻味。诗中虽没有一句抒情的话,但宫女那种哀怨与期望相交织的复杂感情见于言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她们的悲惨命运。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律诗的一般读法,首尾两联表达主旨,中间两联铺陈。
《锦瑟》首联点出“华年”二字,即年华,意犹岁月。尾联又说到“此情”“追忆”“当时”,则显然是在回忆自己当时的一段往事,其中包含当时的一段感情纠葛。这段感情在当时已经是惘然,如今更加惘然了。“惘”是失意貌,惘然若失。他失去了本来应当属于他的美的东西,为之惋惜,为之追悔。随着岁月的增加,这种感情越来越深。
但是这段感情李商隐说不清楚,或者不愿意说清楚,只是用一系列意象加以比喻,这就是中间两联。“庄生”句是说犹如一个美丽的梦。“望帝”是说这春心带来的只有悲哀,“春心”,指爱情而言。皎然《长门怨》:“春风日日闭长门,摇荡春心自梦魂。若遣花开只笑妾,不如桃李正无言。”李白《越女词》其二:“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沧海”句仍然是一个悲哀的意象,重在那个“泪”字上。“蓝田”句是说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四句暗含一个美丽的梦破灭的故事。由这个故事带来的“情”,最后总结为“惘然”二字,明确地告诉我们他的失望。
我只能讲到这里,至于那故事是为谁而发,任何的猜测都是缺乏根据的。
最后回到第一句,诗人面对的是一张多少弦的锦瑟呢?是二十五弦的锦瑟。不要被那个“五十”迷惑住,五十弦是书上的记载,现实生活中早已是二十五弦了。诗的意思是说,五十弦的记载是无端的、无缘无故的,应当是二十五弦。正是这二十五弦的锦瑟勾起自己的一段回忆,想起自己的一段往事,那是二十五岁左右的一段故事。二十五不是写诗的时间,是当时那段故事发生的时间,也就是他追忆的那段时间。
我主张对诗的诠释回到文本上来,留给读者多一些想象的馀地。本事的考证是必要的,但不要讲得太死,也不能只是在外围做考证。汉儒解释《诗经》的影响太大了,清代的陈沆编《诗比兴笺》又用这种方法解释汉代至唐代的一些诗歌,清代的一些注家在整理古人的别集时也用这种方法,过度寻找微言大义,难免穿凿附会,愈来愈加支离。
《锦瑟》是一首很美的诗,特别是中间四句,晓梦蝴蝶、春心杜鹃、海月珠泪、暖日玉烟,这四个意象都是复合意象,而且多是用大自然中美丽的事物构成的,给读者许多想象的空间。这一定是象征一段美好的回忆,而在这回忆之中包含美好的事物或美丽的人物。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够当得起这样的形容呢?何况诗人在诗的末尾已经点出这是一种“情”,“此情可待成追忆”,所以我说这是在回忆自己当时的一段往事,其中包含当时的一段感情纠葛。说到这里为止,再多的考证和引申,反而显得多馀了。

 

菩萨蛮

温庭筠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词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在暮春的黎明时分,她送走情人,懒懒地踱回玉楼,陷入沉思之中。昨宵的相会,今晨的送别,柳丝、春草、马嘶、鸟啼,种种印象纷至沓来,一片迷惘。词人截取她意识活动中的几个片段,写成这首精绝动人的作品。
中国古典诗词多是篇幅短小的抒情诗,所以特别注重语言的精练含蓄,一句诗往往可以让人体会出多方面的含义。有的诗虽不免带一点朦胧,但这朦胧却正可以启发人的想象。如这首词开头一句“玉楼明月长相忆”,可以说是女子送走情人之后,自己在玉楼晓月之中久久地思念着他;也可以说是女子在叮咛她的情人,请他永远记住这玉楼明月的相会,记住这楼中人。或许两方面的意思都有,她想着他,他想着她,而这玉楼明月就是唤起他们记忆的标志和象征。
“柳丝袅娜春无力”,这一句也可以唤起读者多种多样的联想。首先,柳丝是春的象征。在各种树木中,柳树大概是对春的来临最敏感了,而柳丝到了袅娜无力地下垂着、摇摆着的时候,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其次,柳丝又是离别的象征。折柳送别,本是古代的习俗。隋代无名氏诗:“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传为李白的《忆秦娥》说:“年年柳色,霸陵伤别。”都是借柳来渲染离情,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温庭筠在这首词里写柳丝也有暗示离别的意思。复次,那袅娜无力的,你说是柳丝吗?确是柳丝。但那刚刚送走了情人的没情没绪的女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词人将一个“春”字放在“无力”的前面,是有意把“无力”的主语弄得模糊一点,让读者从更广泛的事物上产生联想。在暖烘烘的春天里,那女子觉得自己是无力的,所以一切也都是无力的。浦江清先生说:“‘春’字见字法,若云‘风无力’则质直无味。柳丝的袅娜,东风的柔软,人的懒洋洋地失情失绪,诸般无力的情景,都是春的表现。”(《国文月刊》第三十六期《温庭筠菩萨蛮笺释》)
“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这两句有声有色。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不加重了离别的愁绪。在古诗里,春草萋萋的意象本来就和离别结了缘,《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而马嘶更能震动离人的心弦,提醒人离别的难免。《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柳丝长玉骢难系”,用柳丝、玉骢点染离情,与温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片写那女子回到楼中之所见所思。昨宵的欢聚顿成过去,再看那些引起欢乐回忆的东西,反而感到凄凉。“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画罗,大概指帷帐之属。温词中如《定西番》“罗幕翠帘初卷”,《南歌子》“罗帐罢炉熏”、《遐方怨》“凭绣槛,解罗帷”,皆是。罗帷上绣画金翡翠,犹之《诉衷情》中的“凤凰帷”。这女子送走情人之后,转回内室,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那绣着金翡翠的罗帷。可以想见,那翡翠鸟一定是成双成对的,这热闹的图画反衬出她的孤单。等她进入帷内,在晨曦微明之中,最引她注目的自然要数那即将燃尽的香烛了。“香烛销成泪”,是因为她的心绪不好,所以烛油在她看来竟似泪水一般。这是所谓移情作用。杜牧的《赠别》中有两句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也是这样的写法。这里虽然没有写那女子流泪,但她的流泪已是不言而喻了。
“花落子规啼”这一句转而写窗外。似乎那女子回到楼中便守着窗儿远眺,想再目送情人一程。此时,窗外是花落鸟啼,一片暮春景象。她触景伤情,也许想到自己的青春难驻,而越发悲伤了。子规鸟又叫思归、催归,啼声凄厉,如言“不如归去。”子规的声声啼唤,仿佛是这女子的代言,唤出了她的心思,也加重了她的哀伤。词的最后以“绿窗残梦迷”作结,绿窗给人以安谧宁静的感觉。刘方平《夜月》:“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韦庄《菩萨蛮》:“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都以绿窗渲染家庭气氛。此处举绿窗以见窗下的女子。关于“残梦迷”,如浦江清先生所说:“往日情事至人去而断,仅有片段的回忆,故曰残梦。迷字写痴迷的神情,人既远去,思随之远,梦绕天涯,迷不知踪迹矣。”
温词长于抒情,能把握感情的每一丝细微的波澜,以艳词秀句出之,兼有幽深、精绝之美。温词之抒情,往往只是截取感情的几个片段,意象之间若断若续,几乎看不见缝缀的针线,中间的环节全靠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加以补充,因此特别耐人寻味。人的情绪作为一种心理活动,本来就不很容易把握,它往往是模糊的、浮动的、若隐若现的,喜怒哀乐之间的界限有时也不一定那么分明。情绪的转换往往在转瞬之间,它们随着外界景物的变换不断地跳跃着。像温庭筠笔下常常出现的那类多愁善感的女子,她们的感情尤其是如此。温庭筠善于掌握她们的心理特点,细致、准确而又不着痕迹地将她们的情绪表现出来,真是恰到好处。周济说:“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介存斋论词杂著》)他也可以说是温庭筠的知音了。

 

菩萨蛮

韦庄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掩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韦庄的《菩萨蛮》词,《花间集》共载五首,它们之间的内容有一定的关联,都是围绕是否归家还乡这个中心来写的,反映了词人漂泊江南时矛盾复杂的心情。这里选录的是其中的第一首。
起句“红楼别夜堪惆怅”,“红楼”是歌伎住的地方,不是指词人的家。《花间集》中,“红楼”一词曾出现过四次,这首除外,韦庄又有《河传》云:“玉鞭魂断烟霞路,莺莺语,一望巫山雨。香尘隐映,遥见翠槛红楼,黛眉愁!”毛文锡《甘州遍》云:“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楼。”又《恋情深》云:“滴滴铜壶寒漏咽,醉红楼月。宴馀香殿会鸳衾,荡春心。”这几首词所提到的“红楼”,显然都是指歌伎的住所。红楼的遇合,转眼已到别离之夜,而这别夜的惆怅是难以忍受的。下句“香灯半掩流苏帐”,便写的是这“别夜”的情形。“香灯”,是用香料制油点的灯,庾信《灯赋》就有“香添燃蜜,气杂烧兰”的说法。“流苏”,是以五彩丝线缉成的穗子,用来装饰罗帐。王维《扶南曲》有“翠羽流苏帐”之语。由“香灯”“流苏帐”可见红楼的华丽、温馨。然此句的意境还在“半掩”二字。“掩”,一作“卷”,两者角度不同。“卷”是着眼于打开的一半,“掩”则着眼于遮盖着的一半,用在这里当然是“掩”字更好些。“半掩”置于“香灯”和“流苏帐”之间,既可指灯光掩映,又可指流苏帐半掩半卷;而灯光的半掩与流苏帐的半掩又相互关联,形成一种朦胧的气氛,这正是一个互相倾诉衷曲的气氛,足以引起离别的惆怅。
接下二句“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是说黎明之时,词人即将离开红楼而去,美人流着眼泪和他话别。这里的“美人”,指的是红楼之人,而不是词人的妻子。温庭筠、欧阳炯、毛文锡等花间词人亦多用“美人”,他们或是用来指歌伎,或是用来泛指美人,都没有用来指自己妻子的。在唐诗中也是这样。如高适《燕歌行》:“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个“美人”显然也是指随军的歌伎。
换头句,“金翠羽”,是琵琶的饰物,在捍拨上,多用金翠色的凤鸟图案。李贺有诗云:“蟾蜍碾玉挂明弓,捍拨装金打仙凤”(《春怀引》);牛峤有词云:“捍拨双盘金凤”(《西溪子》),可见在唐代,捍拨上用鸟作装饰图案是很常见的。“琵琶金翠羽”不仅形容琵琶的美形,也让人联想到琵琶的美声。但这里只是一种暗示,下句“弦上黄莺语”才是明喻。它是用黄莺的鸣声比喻琵琶的声音。白居易《琵琶行》有“间关莺语花底滑”句,韦词正从此脱化出来。二句是说,美人拨弄琵琶,哀婉之音,犹如黄莺语于弦上。
末二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是美人别时言语。“早归家”,不是要词人回到红楼,而是要他回到自己的家。绿窗下似花的人,也不是指自己,而是指词人的妻子。“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言外之意,绿窗下的人比我更美,你还是把我忘掉吧。美人果真是这样想的吗?显然不是,不然为什么要“和泪辞”呢?这话是反说。这样说,表现了美人自悲、自谦、自怨、自艾的心理,更加显出美人离别的悲痛。
前人在评价韦庄词时,常把他同温庭筠作比较。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书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这些评价大体说出温、韦词的不同风格。温庭筠的《菩萨蛮》(玉楼明月长相忆)与韦庄此词内容相近,风格各异,两相比较,是很有意思的。

 

待月台

苏 轼
月与高人本有期,挂檐低户映蛾眉。
只从昨夜十分满,渐觉冰轮出海迟。

这首诗是苏轼《和文与可洋州园池》组诗中的一首。组诗共三十首,这是其中第十首,于熙宁九年(1076年)知密州任上作。文与可,即文同,善画竹及山水。他是苏轼的从表兄,二人相交甚厚,经常有诗文往来。文与可守洋州(治所在今陕西汉中洋县)时,曾寄苏轼《洋州园池三十首》,苏轼皆依题和之。
根据宋代学者家诚之所编的《石室先生年谱》“先生赴洋州,在熙宁八年秋冬之交,至丁巳秋任满还京”的记述,可知文与可守洋州是在熙宁八年至九年(1075—1076年),其时正是苏轼被排挤出朝廷之后,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时期。
文与可的《待月》诗的原文是:“城端筑层台,木梢转深路。常此候明月,上到天心去。”诗中写出了诗人对待月台的喜爱以及到待月台赏月时产生的悠然神往、飘然欲仙的心境,引起了东坡的共鸣。
苏轼是继李白之后,甚喜明月并写有大量吟诵明月的诗、文、词的作家,借此寄寓诗人特有的旷达胸怀。正因为苏轼对月有着特殊的情感,所以才对别人的咏月诗有着敏锐的感受。他对文与可寄素心与明月的一片深情,十分理解,所以和诗的第一句便说:“月与高人本有期。”不仅视文与可为同调,认为他是高雅之士,而且在苏轼心中,高雅之士都是爱月的,所以才说月与高人早有期约,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挂檐低户映蛾眉”一句,既是眼前之景、心中之情,又是从前人诗句中化来的。南朝鲍照的《玩月城西门廨中》诗有“末映西北墀,娟娟似蛾眉”之句,唐人李咸用也有“挂檐晚雨思山阁”之句。前人诗句一经苏轼点化,不仅意境新颖,而且更加凝练。“挂檐低户映蛾眉”一句说明,由于月的侵檐入户,使月与人显得十分亲近,而娟娟似蛾眉的柔情美态,也就显得更为动人。这看似写景的一笔,却使“月与高人本有期”的内涵更加具体化、形象化了。
诗人观月动情,从月的圆缺上想到人的命运。“只从昨夜十分满,渐觉冰轮出海迟”二句,写出了因满招损的自然规律。满月给人间曾带来无限美景和喜悦之情,然而满即缺之始。诗人久久伫立,眺望远海,等待着迟迟升起的一轮冰月,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愁绪。“冰轮”二字写出了月的光洁、纯净,同时也略带清寒之意。此时诗人那官场失势的往事,大概正随着海上徐徐升起的明月而浮现在犹如海波一样动荡不宁的思绪之中了。
诗人以人拟月,借月抒感,把月写得有情有思。这种以人拟物、借物抒怀的高超技法,是苏轼诗的一个显著特征。

 

筼筜谷

苏 轼
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
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这首诗是苏轼《和文与可洋州园池三十首》中的第二十四首。筼筜,是一种高大的竹子。据《异物志》:“筼筜生水边,长数丈,围尺五六寸,一节相去六七尺,或相去一丈,土人绩以为布。”又《名胜志》载,“筼筜谷,在洋县城西北五里”。文与可官洋州时,曾于谷中筑披云亭,经常游赏其中。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说:“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余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
文与可的《筼筜谷》诗的原文是:“千舆翠羽盖,万锜绿沈枪。定有葛陂种,不知何处藏。”大意是说,谷中竹林繁茂,俯瞰,犹如千万顶碧翠的车盖;平视,宛似武库架上矗立的万杆长枪。其中定有葛陂湖中化龙的神竹,只是难以找到它藏身之所。葛陂湖,在今河南驻马店新蔡县北,相传后汉汝南人费长房学道十年而归,受师命投竹杖于湖中,化为飞龙,于是百怪不生,水物灵异。文与可的诗写出了筼筜谷茂竹的长势和自己临谷观竹时的欣喜之情,同时寓有以竹托人之意。而苏轼的和诗却不写竹而写笋,写竹笋给文与可生活带来的乐趣和情味,其中也不乏以笋托人之情。
首句“汉川修竹贱如蓬”,开篇就表明自己没有观赏修竹的意思。“贱如蓬”三字,极言竹之众多。竹多笋亦多,隐隐关合第三句,为“清贫”“馋”作铺垫。当时苏轼在北方的密州,眼前没有茂密的修竹,提笔写竹就不能太实,像文与可诗中“千顶翠盖”“万杆绿枪”那样的实景,很难从笔下流出。眼前无景,不便杜撰,于是避实就虚,写想象中的情事。所以第二句“斤斧何曾赦箨龙”,笔墨转向了作为美味佳肴的笋箨。箨龙,是笋的别名。《事物异名录·蔬穀·笋》:“竹谱,笋世呼为稚子,又曰稚龙、曰箨龙、曰龙孙。”唐代诗人卢仝《寄男抱孙》诗有“万箨抱龙儿,攒迸溢林薮。……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的句子。苏轼此句,从卢仝诗中脱出,却另辟新境,借惜竹之情抒发贤才遭受摧残的感慨,同文与可借竹托人的用意暗合。可诗人并不想在这里过多地借题发挥,以免引起不愉快的回忆,勾出更沉重的心思,于是笔锋一转,唱出了轻松愉快的调子。
“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渭滨,一作“渭川”。两句大意是说,我猜想得出,由于廉洁而清贫的太守,一定见此野味而嘴馋,乃至想把渭水流域的千亩之竹尽吞胸中。这两句诗,既有羡慕之情,又有赞美之意,同时有戏谑的成分,体现了两位诗人之间亲密的情谊,深刻的了解。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写道:“余诗云:‘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此记与诗可相佐证。
这首诗既沉重又轻快。其暗喻和寄托造成了沉重的一面;其戏谑与赞美又使情调变得诙谐而轻松。大手笔作诗,总是舒卷自如,举重若轻,而又内涵丰富,底蕴深厚。
对文与可的《筼筜谷》诗,苏轼的胞弟苏辙也有和诗,曰:“谁言使君贫,已用谷量竹。盈谷万万竿,何曾一竿曲。”(《栾城集·和筼筜谷》)赞美中亦有嬉戏之意,与苏轼此诗可相参阅。

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

苏轼
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这首七言古体诗据宋人王十朋注云:“按先生《诗话》云:‘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可知作于徐州任上。又宋人施元之注云:“真迹草书,在武宁宰吴节夫家,今刻于黄州。”
这首诗的题目为“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所以除了写人还要写月、写花、写酒,既把四者糅为一体,又穿插写来,于完美统一中见错落之致。
诗的开头两句“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开门见山,托出花与月。首句写花,花落春归,点明了时令。次句写月,月色入户,交代了具体时间和地点。两句大意是说,在一个暮春之夜,随风飘落的杏花,飞落在竹帘之上,它的飘落,似乎把春天的景色都给驱散了。而此时,寂寞的月,透过花间,照进庭院,来寻觅幽闲雅静之人。“寻幽人”的“寻”字很有意趣。李白有诗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是主,明月是客,说明诗人意兴极浓,情不自禁地邀月对饮。而在此诗中,明月是主,诗人是客,明月那么多情,居然入户来寻幽人。那么,被邀之人能不为月的盛情所感,从而高兴地与月赏花对饮吗?
接下来“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二句,是说诗人应明月之邀,揽衣举足,沿阶而下,踱步月光花影之中,欣赏这空明涵漾、似水涵青蘋的神秘月色。这两句空灵婉媚,妙趣横生。诗的上下两句都是先写月光,后写月影。“步月”是月光,“踏花”是月影;“炯如流水”是月光,“涵青蘋”是月影。“炯如流水”,是说月光清澈如水,“炯”字写月光的明亮,如杜甫《法镜寺》:“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数。”“涵青蘋”是对月影的形象描绘,似水月光穿过杏花之后,便投下斑斑光影,宛如流水中荡漾着青蘋一般。流动的月光与摇曳的青蘋,使沉静的夜色有了动感,知月惜花的诗人,沐浴在花与月的清流之中,不正好可以一洗尘虑、一涤心胸吗?这两句诗勾画了一个清虚、明静、空灵而缥缈的超凡境界。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两句写花与酒。“长条”与“香雪”都是指花。杜甫《遣兴》诗中有“狂风挽断最长条”之句,白居易《晚春》诗中则说:“百花落如雪。”“花间置酒”两句化用了杜甫、白居易诗意,写出了赏花与饮酒的强烈兴致。美酒置于花间,酒香更显浓郁;香花,趁着酒兴观赏,则赏花兴致也就更高。花与酒互相映发。诗人此时的情怀,与李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意趣迥然不同,不是寂寞孤独,而是兴致勃勃。
“山城”以下四句,前两句写借月待客,突出“爱月”之心。山城偏僻,难得好酒,可是借月待客,则补酒薄之不足。“劝君且吸杯中月”一句,是从白居易《寓龙潭寺》诗“云随飞燕月随杯”中化出,表明诗人对月之爱远远超出了对酒之爱。后两句情绪渐转低沉,见诗人“惜月”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月光的流转,悠扬的箫声渐渐停息,月下花间的几案之上,杯盘已空,诗人不禁忧从中来。此时诗人最忧虑的不是别的,而是月落。这里含着十分复杂的情感,被排挤出朝廷的诗人,虽然此时处境略有好转,但去国之情总不免带来凄清之感,在此山城,唯有明月与诗人长相陪伴。月落西山,诗人情无以堪。
诗的最后两句转写花,不过不是月下之花,而是想象中凋零之花。月落杯空,夜将尽矣,于是对月的哀愁转为对花的怜惜。今夕月下之花如此动人,明朝一阵恶风刮起,便会落英遍地,而满树杏花也就只剩下点点残红。诗中显然寄寓了对人生命运的感慨。
这首诗韵味淳厚,声调流美,在表现手法上很有特色。首先是物与人的映衬,情与景的融入。人因物而情迁,物因人而生色。首句“杏花飞帘散馀春”,是一派晚春景色,天上有明媚之月,花下有幽居之人,绮丽之中略带凄清之感。接着“明月入户寻幽人”一句,达到了物我相忘的境界。诗人因情设景,因景生情,情景交融,出神入化。若与李白《独漉篇》中这四句对照,更觉有趣:“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构思的错落有致、变化自如,使全待情致显得更浓。开篇两句既写花又写月。三、四句重点写月,其中也有写花之笔。五、六句写花、写酒,但重在写花。七、八句写爱月之深。九、十句写惜月之情。最后两句是虚笔,借花的凋零写惜春之情,并寄有身世之感,寓意更深一层。通观全篇,诗人紧扣诗题,不断变换笔墨,围绕花、月、酒三者,妙趣横生。
诗人笔下的月,不仅是含情脉脉,而且带着一股仙气与诗情。这种仙气与诗情,是诗人超脱飘逸风格的体现,也是诗人热爱自然的心情的流露。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本站原创发布。任何个人或组织,在未征得本站同意时,禁止复制、盗用、采集、发布本站内容到任何网站、书籍等各类媒体平台。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我们进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