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洛城闻笛
李 白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洛城就是今河南洛阳,在唐代是一个很繁华的都市,称为东都。一个春风骀荡的夜晚,万家灯火渐渐熄灭,白日的喧嚣早已平静下来。忽然传来嘹亮的笛声,凄清婉转的曲调随着春风飞呀,飞呀,飞遍了整个洛城。这时有一个远离家乡的诗人还没入睡,他倚窗独立,眼望着“白玉盘”似的明月,耳听着远处的笛声,陷入了沉思。笛子吹奏的是一支《折杨柳》曲,它属于汉乐府古曲,抒写离别行旅之苦。古代离别的时候,往往从路边折柳枝相送:杨柳依依,正好借以表达恋恋不舍的心情。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晚上,听着这样一支饱含离愁别绪的曲子,谁能不起思乡之情呢?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吟了这首七绝。
这首诗全篇扣紧一个“闻”字,抒写自己闻笛的感受。这笛声不知是从谁家飞出来的,那未曾露面的吹笛人只管自吹自听,并不准备让别人知道他,却不期然而然地打动了许许多多的听众,这就是“谁家玉笛暗飞声”的“暗”字所包含的意味。“散入春风满洛城”,是艺术的夸张,在诗人的想象中,这优美的笛声飞遍了洛城,仿佛全城的人都听到了。诗人的夸张并不是没有生活的依据,笛声本来是高亢的,又当更深人静之时,再加上春风助力,说它飞遍洛城是并不至于过分的。
笛声飞来,乍听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细细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一支《折杨柳》。所以写到第三句才说“此夜曲中闻折柳”。这一句的修辞很讲究,不说听了一支折柳曲,而说在乐曲中听到了折柳。这“折柳”二字既指曲名,又不仅指曲名。折柳代表一种习俗、一个场景、一种情绪,折柳几乎就是离别的同义语。它能唤起一连串具体的回忆,使人们蕴藏在心底的乡情重新激荡起来。“何人不起故园情”,好像是说别人、说大家,但第一个起了故园之情的不正是李白自己吗?
热爱故乡是一种崇高的感情,它同爱国主义是相通的。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作为祖国的一部分,她的形象尤其难以忘怀。李白这首诗写的是闻笛,但它的意义不限于描写音乐,还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这才是它感人的地方。
忆秦娥
李 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词最早见于《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曰:“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邵氏闻见后录》是邵伯温之子邵博所撰,邵博是北宋末南宋初人,可知这首词在当时已经传唱,且已传为李白所作了。南宋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收录了这首词和另一首《菩萨蛮》,也题李白作,且曰:“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以后各家多从之。但这首词既不见于古本《太白集》中,出现又晚在李白死后三百多年,所以是否真的出于李白之手还有疑问。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太白在当时,直以风雅自任,即近体盛行,七言律鄙不肯为,宁屑事此?且二词虽工丽,而气亦衰飒,于太白超然之致,不啻穹壤。藉令真出青莲,必不作如是语。详其意调,绝类温方城辈,盖晚唐人词,嫁名太白。”此说不无道理。
《忆秦娥》词牌,不见于唐崔令钦的《教坊记》,也不见于《花间集》。只是在冯延巳的《阳春集》中有一首,但句法与传为李白所作的这首不同。胡震亨《唐音癸籖》卷十三曰:“《忆秦娥》一名《秦楼月》,一名《双荷叶》。文宗宫人阿翘善歌,出宫,嫁金吾卫长史秦诚。诚出使新罗,翘思念,撰小词名《忆秦郎》,诚亦于是夜梦传其曲拍,归日合之无异。后有《忆秦娥》或即出此。”(沈雄《古今词话》引《乐府纪闻》谓宫妓名沈翘翘,秦诚出使日本。略有异。)阿翘词已失传,《忆秦娥》是不是出自《忆秦郎》也无从判断了。
这首词若孤立地一句句地读,并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是各句联起来究竟说的是什么呢?却不那么容易回答了。浦江清先生说:这首词是“几幅长安素描的一个合订本”(《词的讲解》,见《国文月刊》第三十三期)。恰切地说出了这首词的特点。如果我们再问一句,在这一系列的风景画里,词人寄托了什么感情呢?或者说他是在一种什么情绪之中画了这些长安素描呢?我想,回答应该是这样的:画里表现的是对于历史的凭吊,是对于古代文明的追怀,是对于统一帝国的留恋和对于前途的茫然。唐人每以汉朝喻指唐朝,所以这首词也就是对于即将覆灭分裂的唐王朝的哀歌。词里那种悲壮的气象,沉思的神情,哀婉的语调,孤独的情怀,再加上衰飒的画面,黄昏的色彩,都带有鲜明的晚唐诗歌的风格特点。现实感与历史感交织在一起,时间的悠远感与空间的广漠感融合在一起,使我们觉得作者仿佛是站立在历史长河中间的一座孤岛上,正向着邈远的时间与空间茫然地举目四望,同时把他的一些破碎的回忆与印象,编织成这首词。
首二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从长安的清晨写起。长安古属秦地,凡长安的女子都可称秦娥。作者也许在长安有一段值得追忆的爱情故事,这段故事中的秦娥,成为他对于长安的印象中最鲜明的一部分。一个人对于某一个地方的印象,总是和在那里生活的某些情景、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联系在一起的。这首词的作者要为长安画素描,便首先想起长安的那位秦娥,那座秦氏楼,那秦楼月,以及秦楼的箫声和秦楼的相会。不过这一切都不是由自己这方面写过去,而是由对方写过来。不说自己如何想念秦娥,而说秦娥梦断,再也睡不着了,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呜咽的箫声,望着楼头的明月,正为她的孤单而惆怅呢!然而,这还只是表面的一层意思,其中还有一个历史的典故。箫声与秦娥联在一起,使人很自然地想到弄玉的故事。《列仙传》载:萧史善吹箫,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日教弄玉吹箫作凤鸣。有凤凰来止,穆公为筑凤台。一日萧史乘龙,弄玉乘凤,共飞去。这个故事象征一段美满的姻缘,并唤起读者种种关于秦地的历史联想——这正是词人引导读者发挥想象的方向。
“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从秦娥梦断,到霸陵柳色,诗的意象有一个大的跳跃,简直可以说是互不相干的两幅画拼接在一起。霸陵,在长安东,程大昌《雍录》说:“汉世凡东出函关,必自霸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为别。”这种风俗一直保留到唐代,唐诗中屡见不鲜。我们可以说,秦娥梦断,梦的是霸陵折柳为情人赠别的情景,或者说秦娥梦断之后回忆起在霸陵送别情人的情景。但这样解释,于“年年”二字似乎没有着落。“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这两句,明明是以霸陵为中心,围绕它写出若干的岁月,这里并不一定有秦娥的位置。从“秦娥梦断”到“霸陵伤别”,只是靠了“秦楼月”三字的重复而衔接起来的。那照着秦楼的晓月,同时也照在霸陵上,照着年年不变的柳色与年年不断的送别。霸陵,是汉文帝的陵墓,从秦楼月到霸陵柳,这中间还暗含着一个由秦(穆公)到汉的历史过程,不仅仅是描写两地的景物。词人原来是要把以长安为中心的名胜古迹与历史传说组织在一起,来为长安作素描的。我们不妨进一步推想,秦穆公曾称霸于春秋,汉文帝则实现了国家的大治,词中的秦楼、霸陵,不是可以让人联想起历史上以长安为都城的两个辉煌的朝代吗?
下片,镜头又由长安城东的霸陵,跳到长安城东南的乐游原。乐游原亦称乐游苑,原是秦宜春苑。《长安志》说:乐游原居长安最高处,四望宽敞,城内了如指掌。据《汉书·宣帝纪》记载,宣帝神爵三年修乐游庙,因以为名。每逢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长安士女多到此游赏。“乐游原上清秋节”,就是指九月九日重阳节时乐游原上的热闹情景。不过词人无意描写那热闹的场面,他只是把乐游原作为长安的一个名胜古迹来凭吊。因为乐游原地势最高,登上乐游原,长安一带的古迹尽在望中,所以诗人们登临俯瞰,常常会有历史的感慨。如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绝句说;“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李商隐《乐游原》说:“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都是如此。这首词不仅画出乐游原之秋,也让人联想到自秦汉以来直到唐朝,这古原的历史变迁。
“咸阳古道音尘绝”,咸阳是秦的故都,在唐都长安附近。由秦至唐,经过近千年的沧桑,它已失去昔日的繁华;那通往咸阳的古道,也已不复有昔日车马的音尘,而显得冷落多了。“音尘绝”三字的重复,强调了历史的更迁与代序,仿佛是说那往日的繁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秦是如此,汉也是如此,你没有看到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汉代那些煊赫一时的帝王以及他们的业绩,也都已成为过去,只留下一座座陵阙,在黄昏的夕照中诉说着人世的沧桑。这两句极其富有画意,以西风、残照,映衬“汉家陵阙”,色调与情调十分协调,造成一种悲壮的气象。诚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浦江清先生也说:“夫西风乃一年之将尽,残照是一日之将尽,以流光消逝之感,与帝业空虚人生事功的渺小,种种反省,交织成悲壮的情绪。”(《词的讲解》)
这样看来,说《忆秦娥》出于晚唐人之手,出于晚唐文人之手,是可以成立的。不过,它的作者究竟姓甚名谁,就无可考了。
又呈吴郎
杜甫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在古代诗人里,我有不少朋友,他们分别满足我精神上不同的需要。屈原激励我的正义感,陶渊明则告诉我自然乃是人生的真谛,李白能鼓荡我的浩然之气,苏轼则又使我超脱。这几位朋友都使我产生崇敬的感情,但是仰之弥高,总觉得他们并非生活在自己的身边。有一位诗人则不然,他饱经沧桑,谙于世情,却又极其敦厚仁爱;他的诗是人间的诗,是日常生活中的诗;读他的诗很容易使我产生共鸣,因此觉得他十分亲近。这位诗人就是老杜。
《又呈吴郎》在杜甫的一千四百首诗里,并不是第一等的,前人亦不重视。明王嗣奭《杜臆》评曰:“此亦一简,本不成诗。然直写情事,曲折明了,亦成诗家一体。大家无所不有,亦无所不可也。”可是我却非常喜欢,每读此诗,一位仁慈老人的面孔即显现于目前,并使我感动。
诗中的吴郎是杜甫的亲戚,在此之前杜甫曾以诗代简,赠予吴郎,题为《简吴郎司法》。这是给他的另一首诗,所以叫《又呈吴郎》。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在夔州,把原来居住的瀼西草堂借给从忠州来的吴郎,自己移居东屯,此后与吴郎常有往来。他比杜甫年轻许多,所以杜甫亲切地称他为“郎”。吴郎任州的司法,所以称他“吴郎司法”。
瀼西草堂前有枣树,杜甫住在这里时,西邻的一个妇人常来打枣,杜甫从不干涉。吴郎来了以后立即插上篱笆,不让她来打枣了。杜甫得知此事后,便写了这首诗劝说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一开头说明自己当初的态度。好像是让吴郎对照一下,使他感到自己的态度不对。“堂前扑枣任西邻”是倒装句。任凭西邻在堂前扑枣。倒装之后显得新鲜。这西邻是个什么人呢?是一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她毫无依靠。杜甫同情那妇人,任她打枣,这并不难做到。难能可贵之处乃在于他体贴这妇人的心情,能为她着想。这妇人当然也知道到别人的堂前打枣是不对的,她怀着恐惧,唯恐受到主人的斥责。唯其如此,就应该对她格外亲切些。所以杜甫说:“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她如果不是因为困穷,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呢?只是因为她心怀恐惧,反而要对她格外亲切,好使她放心地来打枣。请注意,在古代,缺乏衣食钱财的意思,一般是用“贫”字表达。没有出路,才叫“穷”。“诗穷而后工”,就是说当诗人不得志或走投无路的时候,诗才写得好。因为这时有满腔的激愤需要发泄,故能写出真情实感。有人认为社会越是凋敝,诗人越是贫穷没有钱,诗才越写得好,这是误解了“穷”字的含义。杜甫这里说“不为困穷宁有此”,意思是说这妇人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一般的贫穷还不至于打别人家的枣,这妇人已是“贫到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以上是正面说明应该怎样对待那位打枣的妇人,接下来是委婉地批评吴郎。在批评之前,先为他开脱了一句“即防远客虽多事”。“远客”指吴郎,《简吴郎司法》一开头就说:“有客乘舸自忠州”。他从忠州来到夔州,是远客。那么是谁防远客呢?是那个妇人。她对你这位远客怀着警惕,怕你不许她打枣,那是她太多事了,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一句先说那妇人不对,然后才批评吴郎:“便插疏篱却甚真”。可是你一来就插上篱笆,把堂前的枣树围了起来,未免太天真了吧!“甚真”有不同的讲法,有的说吴郎插上篱笆使妇人见了便当真了,有的说吴郎插上篱笆倒像是真的不许她打枣了。这些解释未尝不可,但不是太好。我看,“真”在这里有特定的含义就是天真的意思。天真没有什么不好,“甚真”,过于天真就有点批评的意味了,也可以说是褒中有贬。杜甫批评吴郎幼稚、不懂事,不能体察别人的处境和心情,做事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可是话说得十分委婉、含蓄。这两句合起来,意思是说,你这位远客一来,她就警惕着,怕你不许她打枣,那是她多馀的顾虑,你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小气人。可是你一来就插上篱笆,这也未免太天真了。最后两句:“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已诉”是说那个妇人曾经向杜甫诉说过自己的贫穷,她因官府的横征暴敛而贫到了骨。“贫到骨”意思是穷到底了,一无所有了。杜甫喜欢用“骨”这个字,《新安吏》:“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穷愁但有骨,群盗尚如毛。”“征求贫到骨”虽是西邻一个人的事情,但她是有代表性的。杜甫想到造成人民贫困原因的战乱仍未停息,不禁泪如雨下,把整条手巾都沾湿了。
在任人扑枣这一小事上,杜甫表现出对贫苦人民的同情。他不仅同情她的处境,而且体贴她的内心。不仅为她一人流泪,而且也为成千上万受苦的人民流泪。从身边琐事推衍到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这是杜甫伟大人格的表现。王嗣奭说:“读此诗见此老菩萨心。”卢世㴶说:“八句中,百种千层,莫非仁音。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而即小见大,由近及远,也正是杜甫善用的艺术手法。
近体诗的一般写法,是尽可能少用虚词,造成意象之间的自由联想。杜甫很擅长这种技巧。但这首诗从第三句开始,每句句首都用了虚词,“不为……只缘” “即……便”“已……正”。这些虚词的运用,增加了诗意的转折、语气的委婉,同时也造成散文化的效果。再加诗里很少意象和词藻,因而显得质朴无华,而这种写法与诗的内容是相统一的。
塞下曲
卢 纶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塞下曲》组诗共六首,这是第三首。卢纶虽为中唐诗人,其边塞诗却依旧是盛唐的气象,雄壮豪放,字里行间充溢着英雄气概,读后令人振奋。
一、二句“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写敌军的溃退。“月黑”,无光也。“雁飞高”,无声也。趁着这样一个漆黑的阒寂的夜晚,敌人悄悄地逃跑了。单于,是古时匈奴最高统治者,这里代指入侵者的最高统帅。“夜遁逃”,可见他们已经全线崩溃。
尽管有夜色掩护,敌人的行动还是被我军察觉了。三、四句“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写我军准备追击的情形,表现了将士们威武的气概。试想,一支骑兵列队欲出,刹那间弓刀上就落满了大雪,这是一个多么扣人心弦的场面!
从这首诗看来,卢纶是很善于捕捉形象、捕捉时机的。他不仅能抓住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而且能把它放到最富有艺术效果的时刻加以表现。诗人不写军队如何出击,也不告诉你追上敌人没有,他只描绘一个准备追击的场面,就把当时的气氛、情绪有力地烘托出来了。“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并不是战斗的高潮,而是迫近高潮的时刻。这个时刻,犹如箭在弦上,将发未发,最有吸引人的力量。你也许觉得不满足,因为没有把结果交代出来。但惟其如此,才更富有启发性,更能引逗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这叫言有尽而意无穷。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不是没有尾,那尾在云中,若隐若现,更富有意趣和魅力。
卖炭翁
白居易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馀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卖炭翁》这首诗是我国唐代诗人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当中的一首。它描写一个烧木炭的老人谋生的困苦,揭露了唐代“宫市”的罪恶。
这首诗一开头就把我们带到当时的京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上,让我们看到一个烧炭的老人过着十分穷苦的生活。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烧炭的老翁连一寸土地也没有,全部赖以为生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把斧头、一挂牛车,再加上十个被烟火熏黑的手指头。他在南山上伐薪、烧炭,弄得“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劳动的艰苦是可想而知的。这烧炭的老人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要求,“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他仅仅希望有吃有穿,维持一种最低的生活。按理说,一个人养活自己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是就连这样一个愿望,他也难以实现。木炭,本是供人取暖的东西,这老人辛辛苦苦地砍了柴、烧了炭,给别人带来了温暖,可是自己身上的衣服却单薄得可怜。衣服单薄总该盼望天气暖和吧?不,恰恰相反,被生活所迫的老人“心忧炭贱愿天寒”,他宁肯忍受加倍的寒冷,以便能多卖一点炭钱。这种矛盾的心情,深刻地表现出卖炭翁悲惨的处境。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寒冷的天气果然来到了。一清早,他就套上车,踏着冰冻的道路,去到长安市上卖炭。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一路之上他想了些什么呢?诗人没有告诉我们,但是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一定是满怀着希望,因为这一车炭直接关系着他今后的生活。读到这里,我们觉得自己和这位老人更亲近了,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车炭究竟能不能卖掉,能不能卖上一个公道的价钱。可是诗人并没有马上告诉我们结果,他让卖炭翁歇下来,喘一口气,也让读者稍微平静一下,然后写道:“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来的人一个是穿黄衣的太监,一个是穿白衫的太监的爪牙。他们装模作样,说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出来采办货物,也不管卖炭翁同意不同意,赶上炭车往北就走。城北是皇帝住的地方,赶车的又是宫里的太监,一个卖炭的老人能有什么办法去对付呢!“一车炭,千馀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千馀斤炭,不知道要几千斤柴才烧得出,而这几千斤柴又不知道要多少天才砍得来!为了把柴烧成炭,这孤苦的老人又在尘灰里、在烟火旁边受了多少熬煎!可是拿这一切所换到的是什么呢?“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连纱带绫合起来也没有多少,难道这就能抵得上老人多少天的辛勤劳动吗?这些宫使哪里是在买东西,他们简直是强盗。他们夺走的不只是一车炭,而是夺走了老人生活的希望,剥夺了他生活的权利。读完了这首诗,我们不禁要问:两鬓苍苍的卖炭翁,凭着这点报酬,能够捱过那严寒的冬天吗?
白居易在《新乐府》中每首诗的题目下面都有一个小序,说明这首诗的主题。《卖炭翁》的序是“苦宫市也”,就是要反映宫市给人民造成的痛苦。“宫市”,是唐朝宫廷直接掠夺人民财物的一种最无赖的方式。本来宫廷里需要的日用品,归官府向民间采购,到了德宗贞元末年,改用太监为宫使直接采办。宫里经常派出几百人到长安东、西两市和热闹的街坊去,遇到他们看中的东西,只说一声是“宫市”,拿了就走,谁也不敢过问。有时撕给你一点破旧的绸纱,算做报酬;有时候不但不给任何报酬,反而要你倒贴“门户钱”和“脚价钱”。所以每逢宫使出来的时候,连卖酒、卖饼的小店铺都关上店门不敢做生意了。白居易写作《新乐府》是在元和初年,这正是宫市为害最深的时候。他对宫市有十分的了解,对人民又有深切的同情,所以才能写出这首感人至深的《卖炭翁》来。
但是,《卖炭翁》的意义,远不止于对宫市的揭露。诗人在卖炭翁这个形象上,概括了千百个劳动人民的辛酸和悲苦,在卖炭这一件小事上反映出了千百件封建社会的黑暗和不平。读着这首诗,我们所看到的决不仅仅是卖炭翁一个人,透过他,仿佛有许许多多种田的、打鱼的、织布的人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虽然不是“两鬓苍苍十指黑”,但也各自带着劳苦生活的标记;他们虽然不会因为卖炭而受到损害,但也各自在田租或赋税的重压下流着辛酸的泪水。《卖炭翁》这首诗不但在当时有积极意义,即使对于今天的读者也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教育意义。
《卖炭翁》的艺术性也是很高的。你看,诗人在开头八句里,先对卖炭翁做了一番总的介绍,介绍得那么亲切、自然,就像介绍自己家里的人一样。“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简单,然而深情的十四个字,就活生生地勾画出他的外貌:“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又是同样简单而深情的十四个字,深刻地刻画了他的内心活动。这番介绍就好像一串电影画面,从南山的远景开始,镜头平稳地拉近,然后就接连几个大特写:两鬓、十指、灰尘满面、衣衫褴褛,使人触目惊心。
这样介绍了以后,诗人就拣取卖炭翁的一次遭遇,来加以具体描写。白居易有意把他放在一个大雪天里,这雪,虽然使他的身体格外寒冷,但却点燃了他心头的希望;虽然增加了赶车的困难,但也给了他力量,使他一口气就赶到了目的地。这是多么富于戏剧性的描写啊!卖炭翁满怀希望地赶到市上,却不急着马上把炭卖掉。他歇下来,也许还用衣袖揩一揩额头的汗水,蹲在路旁喘一口气。但是,谁能说他的内心会像他的外表一样平静呢?“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好像一场悲剧以前短暂的沉默,这两句诗把人的心弦扣得紧紧的。
接下去,诗人掉转笔锋,使故事急转直下,突然出现了两个宫使。白居易再次运用由远及近的写法,写他们骑着马远远而来,样子很威风,衣著很神气,行动很轻快,和卖炭翁那龙钟的老态、饥寒的神情,以及歇在泥中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对照。卖炭翁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已经把车牵向北去了。写到这里,诗人似乎不忍心再写下去了,他简短地交代了事情的结果。也不像《新乐府》中其他的诗那样,诗人没有出面来发议论。但正是这简短的结尾,才更含蓄、更有力、更能发人深思。
琵琶行
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歌伎,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琵琶行》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著名诗篇。诗的内容是写他和一位琵琶女的邂逅相遇、琵琶女的弹奏,以及他们两人各自的身世遭遇,带有很强的叙事性。故事是这样的: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几只客船停泊在浔阳江头,船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岸边的枫树上满是红叶,和水中芦荻的白花一起点缀着秋色。
这时,诗人送客来到江边。主客登船饮酒,想驱走离别的悲凉,但谁也提不起兴致,连一句可以解闷的话也说不出来。推窗望去,寒江茫茫,水波不兴,一轮明月浸在江心,越发显得凄清。忽然,从水上传来动人心弦的琵琶声,诗人和他的朋友都听得入迷了。顺着声音找去,原来是一位独守空船的妇人,在用琵琶排遣自己的寂寞和哀愁。于是,诗人移船相近,邀请她过来相见,并且拨亮灯火,重新安排了酒宴。这妇人带几分羞怯,推辞着,迟疑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盛情难却,这妇人终于开始了弹奏。先是转轴、拨弦、调音,很利索的三两声,虽然未成曲调,却已是脉脉含情了。每一根弦、每一个音,都压抑着、幽咽着,显出沉思的样子,好像在倾吐自己的失意。她的弹奏自然,没有一点矜持,没有一点做作,也没有一点取悦于人的意思,只是借琵琶来诉说自己的往事和心中无限的感触。她轻拢慢捻,左手的指法很能传情;又抹又挑,右手的动作十分准确。先弹了一首《霓裳羽衣曲》,紧接着又弹了一首《绿腰》。大弦嘈嘈,沉着而雄壮,宛如一阵急雨;小弦切切,细促而轻幽,宛如一片私语。嘈嘈切切交错着,就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一会儿像花下的莺语,宛转流走;一会儿像冰下的泉水,幽咽难通,曲调是多么富于变化啊!渐渐地,泉水冷涩,好像弦被折断了似的,声音凝结休止了。但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那弦外之旨,那若断若续的馀音,似乎更能撩动人的情思,引起人的回味。忽然,如银瓶乍破,水浆迸泻;如铁骑突出,刀枪齐鸣。音乐又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大的力度展开着,进入了高潮。这时她忽然用拨子一划,四根弦一起发出声响,好像猛力撕开丝帛一般,乐曲就在高潮中戛然而止了。周围的听众被琵琶曲深深打动,东船西舫全都像着了魔一样,沉浸在乐曲的馀音里默默无言,只见江心的秋月闪着皎洁的清辉。
琵琶女思忖着、迟疑着,把拨子插入弦中,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从刚才的激动中恢复了常态。随即说起自己的经历。她本是京城长安人,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岁就学得一手好琵琶,列名教坊,属于第一部。她的演技曾使著名的琵琶师曹善才叹服,她的美貌又曾引起长安名妓秋娘的忌妒。每当她演奏的时候,住在五陵一带的豪门子弟都争着给赏钱,一支曲子弹下来不知道要得到多少红绡。他们如痴如醉,一边听一边打拍子,镶金镶玉的云篦不惜打碎,鲜红的罗裙也沾了酒污。就这样,一月又一月,一年复一年,在欢笑中轻易地抛掷了自己的青春,不知不觉已经衰老,那些醉心于她的公子哥儿便抛弃她另寻新欢去了。她的门前冷落,不得不委身于一个重利寡情的商人,跟他离开长安来到这浔阳江边。丈夫经常外出经商,抛下她一个人在江口守着空船,只有绕船的月光和寒冷的江水为伴。每当深夜梦见年轻时的生活,不禁妆泪纵横,从梦中哭醒过来。
诗人听了琵琶曲已经很受感动,听了她的自述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更是叹息不已。“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人感到自己的心和这琵琶女的心是相通的,忍不住也向她述说了自己不幸的遭遇。他说:“我从去年离开京城长安,被贬谪到浔阳,又患病卧床,心情十分凄苦。这里一年到头听不到丝竹之声,住的地方低洼潮湿,房子周围长满了黄芦苦竹,从早到晚听到的不过是杜鹃的啼血和猿的哀鸣罢了。每逢美景良辰往往取酒独酌,可是没有什么悦耳的歌曲可以侑酒,那些山歌村笛实在是难以入耳啊!今天晚上听到您的琵琶语,如同听到仙乐,两耳为之一新。请不要推辞吧,再为我弹奏一曲,我为您翻写一篇《琵琶行》。”那妇人久久地伫立着,听了这番话十分感动,重新坐下弹奏一支别的曲子。曲调急促而凄凉,满座的人都听得掉下了眼泪。其中谁的泪水最多呢?江州司马白居易的青衫都沾湿了!这首诗的突出成就是在叙事方面。中国古代叙事诗不发达,比较著名的长篇叙事诗,在唐代以前只有《绵》《生民》《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等寥寥可数的几首。到唐代,杜甫的诗里叙事成分已明显增加。而到白居易生活的中唐时期,才集中地出现了一批叙事诗,如元稹的《琵琶歌》《连昌宫词》,李绅的《悲善才》,刘禹锡的《泰娘歌》,以及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在这批诗人里,尤以白居易的叙事技巧最突出,就拿这首《琵琶行》来说吧,其中就颇有一些值得总结的艺术经验。
首先是叙事与抒情的结合。在叙事的过程中,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对那女子的同情,深挚而隽永。诗人很善于刻画对方的心理活动,而在刻画对方心理的时候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例如邀请琵琶女相见的几句:“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把一个女子的迟移、腼腆,既难忍受独守空船的寂寞,又不便在夜间与陌生人相会的矛盾心情,十分细致地刻画出来了。又如“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这些叙述都使人感到诗人对这女子是很理解、很体贴、很同情的。诗中穿插的景物描写也很好地起到了渲染感情的作用。借“枫叶荻花秋瑟瑟”抒写惜别之情,借“绕船月明江水寒”抒写琵琶女的孤单与寂寞,借“黄芦苦竹绕宅生”抒写谪居卧病的凄苦与无聊,都是诗中画龙点睛之笔。
其次,《琵琶行》的叙事富于详略虚实的变化,脉络分明,曲折生动。诗从秋夜送客写起,由“举酒欲饮无管弦”引出琵琶声和琵琶女,这些过程都写得比较简单。接着一段音乐描写,一共用了二十二句,写得很详尽。把曲调的变化、弹奏的技巧、曲中的感情,淋漓尽致地描写出来。再下面又是简单的交代和过渡,只用四句诗说明音乐的效果和琵琶女放拨插弦、整顿衣裳的动作,便转到琵琶女叙述自己的身世。这一段又是二十二句,写得比较详细,特别是她在长安的欢乐生活,连细节都写出来了。接着是诗人的自述,贬谪以前在长安的生活一字不提,着重写谪居浔阳一年来的寂寞。在这一段话里,反复三次诉说没有悦耳的音乐,至于其他种种的细节则一概从略了。在诗人这番话的感动下,琵琶女作了第二次演奏。关于这次演奏诗人改用略写、虚写,只用“凄凄不似向前声”这样一句话便交代了过去,随即结束全诗。
《琵琶行》对音乐的描写尤有独到之处。音乐形象是难以捕捉的,如何借助语言把它变成读者易于感受的具体形象呢?这是描写音乐时常常遇到的一个困难。但这个困难在白居易笔下似乎并不存在,他写得那样灵活、那样自如,使人读着他的诗仿佛亲耳听到了音乐一般。他是怎样取得这样好的效果呢?他运用了三种写法。
第一,是比喻,用一连串比喻反复形容。“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些诗句都是用生活中具体的声音作比喻,形象地描绘了各种不同的音乐节奏和旋律。“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句,用珠玉相击的声音摹拟琵琶这种弹拨乐器的音响效果,真是再恰切不过了。人们常以珠圆玉润形容歌声的婉转,“大珠小珠落玉盘”中的珠玉,也给人以圆润之感,使人联想到乐曲的和谐。
第二,写弹者与听者的感情交流。如“未成曲调先有情”“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别有幽愁暗恨生”“满座重闻皆掩泣”等等,都让人感到那琵琶声中有琵琶女的形象,也有听者的共鸣。像这样声情结合,以情绘声,显然比单纯客观地描写声音,效果要好得多。
第三,不但写有声,而且写无声。如“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都是以无声衬托有声,用乐曲休止时的馀韵来强调乐曲的效果。如同篆刻艺术的“计白以当黑”,戏曲艺术对舞台空间的运用,这种虚中见实的表现方法,是中国古代艺术的传统特点。
《琵琶行》写于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秋,白居易贬官江州的第二年。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派人刺杀宰相武元衡,白居易认为这是重大的“国辱”,首先上书请求捕贼。当时他的官职是赞善大夫,权贵们便指责他不应越职奏事。又诬蔑说,白居易的母亲因看花坠井而死,而白居易作赏花诗、新井诗,有伤名教。白居易于是被贬为江州司马。其实他得罪的真正原因,还是在于他写的那些针砭时政的讽谕诗,早已引起权贵们的忌恨。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这次打击给白居易的心灵留下很深的创伤,到江州后一年的生活更使他体验了社会的残酷和世态的炎凉。他有满腔的怨愤正无处倾诉,恰巧遇到这原为歌伎的商人妇,听到她的富有感情的弹奏,知道了她的悲凉身世,诗人那压抑已久的感情便像开了闸的河水,一起倾泻而出。琵琶女和诗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相同,两人的遭遇也各有不同的具体情况,属于不同的社会问题。但诗人还是把她引为同调,引为知己,说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样深挚的话来,这说明诗人对被侮辱的女性抱着同情与尊重的态度。一个封建官僚能够这样是很不容易了。
《春江花月夜》和《琵琶行》都是七言歌行。前者是一首抒情诗,结合着景物的描写,抒发了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中间又穿插着对宇宙和人生的思考,哲理性较强。后者的特点则是有较强的叙事性,有一个首尾一贯的叙事线索,中间穿插着景物描写和音乐描写。前者具有较强的普遍性,不是专写某一对游子思妇,而是适应于所有游子思妇。后者则专写某一个特定的歌伎,以及某一个特定的被贬谪的官僚,他们都有自己的特定遭遇和独特个性。前者纯粹是属于诗的和音乐的,可以将它改编为一支乐曲。后者是属于诗的,但又是属于戏剧的和小说的,而且带有通俗的、市井的色彩。白居易是中唐诗人,中唐以后城市和市民迅速兴起,通俗的市民文艺兴盛起来,白居易便是站在这个潮流前面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