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近年来的“国学热”,本已沉寂许久的吟诵又进入了人们的视线。据吟诵的传承者们说,他们吟诵的调子反映的是唐朝乃至更早的古人是如何读诗的,属于文化活化石。吟诵更成为了各路“国学大师”的基本功,无论文怀沙、叶嘉莹还是周有光,皆被许为“吟诵大家”。
官方的文化机构显然也对他们提供了强大而有力的支持——中国多种地方吟诵已经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中佼佼者如常州吟诵更是荣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重点保护对象。但是,神秘的诗词吟诵在古代是否真有如此高的地位?吟诵的历史究竟有多长呢?
辅助记忆的手段
但凡背诵过课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散文不如诗词容易记住,而诗词又远不如流行歌曲容易记住。
人类对声音的记忆受声音本身特性的影响,作为声音的一种表现形式,语言也不例外。相对于漫无规律的声音,人类大脑更容易记住有规律的声音,因此规律的韵文,如诗词歌赋更容易被人记住,反之,散文背诵的难度则要大得多。
在人类社会发展早期,书写的重要性相对较弱,文学作品的传播更加依赖口语,所以传承下来的口头文学往往是韵文。为了方便记忆,不同文化会根据语言自身特点,增强声音的规律性。
如英语是分轻读重读的语言,所以英诗讲究音步(foot),靠重读音节和非重读音节的排列组合实现轻重抑扬变化。同时,英语词尾音节结构复杂,故而传统的英国诗歌也讲究押尾韵。而英国的邻居法国的诗歌则大不一样,法语音节轻重之分并不明显,因此法语诗歌并不讲究音步,而是只重视押韵。法语的祖宗拉丁语则词尾变化很少,押尾韵意义不大,所以只靠音步;又由于拉丁语词较长,音节数量多,如英语般的强弱交替很难做到,因此拉丁语的音步节奏更加复杂多变。
柯尔克孜族的长篇史诗《玛纳斯》中则有所谓押头韵的做法,即上下两句用同一辅音开头,此种手段在古英语诗歌《贝奥武甫》中也有应用。壮诗的有些句子则在句中押韵,以利于演唱山歌时停顿。


用较为单调重复的音乐加以伴奏也是辅助记忆的常用手法。语言与音乐配合能极大地提高记忆效率,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引发“耳虫效应”,让人不得不记住。前面已经提到壮诗有山歌调伴随,而在如《玛纳斯》之类的超长篇史诗的传承过程中,音乐的功用更不可忽视。
韵乐同存
中国传统的韵文则因为汉语的特点而有很大不同。
汉语是单音节语言,同汉藏语系其他语种相比,汉语较早地丢失了复辅音,形成了特有的声母-韵母体系,一个字占一个音节,各音节长度除入声外大致相等。这一特点使汉语音节较其他语言更整齐划一。而中古以后的汉语一直是有声调的语言,至迟自中古时代始,中国人就开始自觉挖掘汉语声调因素的审美价值。近体诗、长短句、南北曲甚至小说、弹词、地方戏曲中的韵文,无不受四声体系的制约。工尺谱是近古以来,汉语音乐文学常用的记谱形式
因此,汉语韵文除了讲究押韵、平仄外,也素有文乐一体的传统,文学除了书于竹帛,还要被之歌咏。
五胡乱华,中原大乱,南渡士族中流行的“洛生咏”,就是洛下书生的吟诵声调。谢安面对要杀他的桓温作洛生咏,吟诵嵇康“浩浩洪流”诗句,桓温被其旷远的气度折服,于是放弃了杀他的念头。顾恺之却把洛生咏说成“老婢声”,觉得其音色低沉重浊,像老太太说话。
明初死于朱元璋屠刀下的诗人高启曾写过一首诗,叫《夜闻谢太史诵李杜诗》:“前歌《蜀道难》,后歌《逼仄行》。商声激烈出破屋,林乌夜起邻人惊。我愁寂寞正欲眠,听此起坐心茫然。高歌隔舍如相和,双泪迸落青灯前。……”把一位谢太史深更半夜吟诗的意象,写得很惊人。
这样的歌唱传统就是所谓的吟诵,简而言之就是拉起嗓子来把古代诗文的字句都唱出来,而不用日常说话的语调。五四时期,旧式文人反对白话诗的一个理由就是白话诗不能吟,所以不能叫诗。
不难看出,吟诵本是辅助记忆的手段,没什么神秘可言,不是用来表演的艺术形式,更不应该是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质上甚至可以说,吟诵的作用机理和近年在以 Bilibili 为代表的网站上流行的“鬼畜”视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通过不断重复的语音和乐段配合,达到让人印象深刻的目的。
不古的古风
虽然吟诵发端于保存记忆之用,但毕竟古已有之,它是否保存了古人的读音,也保存了古代的音乐?遗憾的是,现今各路吟诵的调子和古代音乐几乎都毫无关系。
中国最早的韵文合集是《诗经》,《诗经》305 篇,按道理是篇篇有乐曲与之配套的,但今天可以追溯到最早的《诗经》乐谱是南宋人“复原”的。在朱熹的《仪礼经传通解》中,载有南宋赵彦肃所传的《风雅十二诗谱》,音乐史家杨荫浏译过这个谱子,译完不忘加一句:“这是不折不扣的假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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