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崔五郎中[1]

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2],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3],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4]?杖策寻英豪,立谈乃知我[5]。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6]。制作参造化,托讽含神祇[7]。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8]。是时霜飙寒,逸兴临华池。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因得穷欢情,赠我以新诗[9]。又结汗漫期,九垓远相待。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10]。从此凌倒景[11],一去无时还。朝游明光宫,暮入阊阖关[12]。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13]?

[1]与崔五郎中相会于南阳时作,其时约在开元二十年秋。崔五郎中,崔宗之,宰相崔日用之子,家族兄弟间排行第五,官右司郎中。见于杜甫《饮中八仙歌》:“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崔有《赠李十二》诗,见《全唐诗》卷二六一。李白此诗为酬答之作。
[2]壮士:诗人自谓。
[3]圣明时:圣明天子在位的时代,指唐玄宗时。
[4]良图:美好人生抱负。郁悒(yì易):抑郁。
[5]“杖策”二句:遇到知音崔五郎中。杖,作动词,手持。策,手杖。立谈,站着交谈;立谈知我,交谈投机,因而很快成为知音。
[6]“崔公”二句:自颜延年《五君咏》“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二句化出。生民秀,人中英杰。缅邈,高远。青云姿,兼指人的外表及内心,风神倜傥,襟怀高远。
[7]“制作”二句:赞美崔五郎中的诗文。“制作”句,出自《后汉书·张衡传论》:“制作侔造化。”制作,诗文作品。参造化,与造化等齐。托讽,指作品中的寓意。含神祇,与神祇相通;天神为神,地神为祇。
[8]“海岳”二句:即使高山大海翻转倾倒,朋友间做出的承诺都不会改变。赞赏崔五郎中重交情,有诚信。
[9]“赠我”句:指崔宗之《赠李十二》诗。
[10]“又结”四句:与崔五郎中相约游仙。《淮南子·道应》载,卢敖至北海,见一怪人,欲与为友,怪人曰:“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遂竦身入云中。汗漫,神仙的代称。九垓,九天。蓬壶,海上仙山蓬莱、方壶。
[11]凌倒景:即成仙。倒景,见《汉书·司马相如传》:“贯列缺之倒景。”服虔注:“人在天上,下向视日月,故景倒在下也。”景,即影。
[12]“朝游”二句:想象中漫游于仙界。明光宫,即丹丘,仙境,昼夜常明。阊阖关,天门。
[13]“但得”二句:应是崔五郎中邀请李白同隐于嵩山,李白婉言谢绝。把袂,牵住衣袖,表示朋友间的亲昵。嵩丘山,即嵩山。

 

赠孟浩然[1]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2]。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3]。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4]。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5]。

[1]似作于开元二十三年来游襄阳时。孟浩然(689—740),盛唐著名诗人,襄阳人,曾往长安求仕,未果,遂在襄阳隐居至终老,唐人张祜诗谓“襄阳属浩然”(《题孟处士宅》)。
[2]风流:指其品格、风度,犹今所谓“人格魅力”。
[3]白首:孟浩然赴长安求仕未果,作《岁暮归南山》诗,诗有“白发催年老”句,李白诗故谓其“白首”。
[4]“醉月”二句:指孟浩然不赴韩朝宗之约的故事。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载,山南采访使兼襄阳太守韩朝宗入长安时与孟浩然同行,在朝中为浩然张扬名声,且已约定了引荐他谒见于朝堂的日子。到了那天,孟浩然恰与友人饮酒,旁人提醒他不可耽误与韩朝宗的约定,浩然叱曰:“仆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哪里顾得上别的事)。”没有赴约,事后也毫无悔意。中圣,即醉酒,古人称清酒为圣,《三国志·魏书·徐邈传》:“平日醉客谓清酒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李白《月下独酌》亦有句:“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5]“高山”二句:由《诗经·小雅·车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二句化出,表明对孟浩然的极度景仰,并深感不可企及。李白此前刚有“初入长安”求仕的经历,虽然遭遇了挫折,但用世之心仍切。他由安陆来襄阳谒韩朝宗,作《与韩荆州书》,希求汲引的心情至为迫切。较之孟浩然鄙弃仕途的旷放行为,李白之干谒行为毕竟显得世俗,所以发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之叹。清芬,指孟浩然的美好德行。

 

 

大堤曲[1]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1]大堤曲,乐府古题,在《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中,起源于襄阳一带。诗中似寄寓了干谒失意的悲慨。

 

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1]

昔为大堤客,曾上山公楼[2]。开窗碧嶂满,拂镜沧江流。高冠佩雄剑[3],长揖韩荆州[4]。此地别夫子,今来思旧游。朱颜君未老,白发我先秋。壮志恐蹉跎,功名若云浮。归心结远梦,落日悬春愁。空思羊叔子,堕泪岘山头[5]。

[1]此诗回忆干谒韩朝宗事,表现了岁月蹉跎、壮志难酬的感慨。马少府巨,襄阳县尉,名巨。
[2]大堤客:大堤在襄阳,李白曾来襄阳干谒韩朝宗,故以“大堤客”自称。山公:山简,见《襄阳歌》注〔2〕。
[3]“高冠”句:自屈原《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二句化出。雄剑,李白《与韩荆州书》:“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可知李白确有学剑之事。书、剑并列,分指文才、武略;但剑也往往被虚化,成为一种具有多重意义的象征物,不但表现诗人的气度,而且是其才能与抱负的外化。
[4]长揖:平交之礼,参见《梁甫吟》注〔5〕。
[5]羊叔子:羊祜,字叔子,见《襄阳歌》注〔7〕。岘山:见《襄阳歌》注〔2〕。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1]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2]。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1]此诗作于李白寓家安陆期间来游江夏时。黄鹤楼,在武昌长江南岸龟山之上,滨临大江。广陵,即扬州。
[2]烟花:绮丽的春日景色,也兼指富丽繁华。唐代有天下“扬一益二”之说,见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九。

 

 

太原早秋[1]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2]。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3]。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4]。

[1]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应友人元演之邀来游太原时作。参见《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
[2]岁落:与陈子昂《感遇》诗“岁华正摇落”句意同,谓季节变换,花草凋残。大火流:与《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句意同。大火,二十八宿之心宿,五月黄昏时在中天,六月以后渐渐西斜,七月西沉更明显。流,沉落。
[3]故国:指许氏夫人所在的安陆。
[4]“思归”二句:一则汾水流向自北而南,二则水流悠悠,均切诗人乡思不绝之情状。

 

观放白鹰[1]

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2]。

[1]似作于北游太原时。白鹰,猎鹰。
[2]“百里”句:极言白鹰毛色之鲜亮。秋毫,鸟兽秋天生出的细毛。

 

 

将进酒[1]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2]。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3]。天生我材必有用[4],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5]。岑夫子,丹丘生[6],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7],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8],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9]。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酤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10],呼儿将出换美酒[11],与尔同销万古愁[12]。

[1]将进酒:乐府古题,在《乐府诗集·鼓吹曲辞》中。将(qiānɡ羌),请。此诗似作于开元二十四年,由太原南返至洛阳时。此为李白饮酒诗的代表作,于豪饮中抒发了岁月虚度而功业无成的深沉感慨。
[2]青丝:乌黑的头发。
[3]“人生”二句:与《把酒问月》“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二句意同,旨在肯定现世人生的美好,表达充分享受人生的愿望。
[4]“天生”句:对实现人生功业理想的充分自信。
[5]会须:应该。一饮三百杯:夸张饮酒的酣畅。
[6]岑夫子:友人岑勋。丹丘生:故交元丹丘。
[7]钟鼓馔玉:极言富贵。钟鼓,即钟鸣鼎食,富贵人家鸣钟列鼎而食。馔玉,食物精美如玉。
[8]“古来”句:谓古圣贤不论生前事业何等辉煌,身后都归于寂寞。
[9]“陈王”二句:以陈王为榜样,鼓吹尽情饮酒行乐。曹植封陈王,其《名都篇》有句:“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平乐,平乐观,汉明帝造,在洛阳。谑(xuè穴去声),欢乐。
[10]五花马:五花毛色的名马,杜甫《高都护骢马行》:“五花散作云满身。”千金裘:出自《史记·孟尝君列传》:“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
[11]将:动词,持,拿。
[12]万古愁:极言“愁”的分量深重,难以排解。年华易逝而功业(事业)难成,是困惑人的千古难题,由此而产生的人生之愁正可谓“万古愁”。李白“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功业理想远超常人,因功业理想难于实现而产生的人生之愁也更为深钜。然而诗人并未被这“万古愁”所压倒,他要借着酒力来销愁,其豪饮显示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和郁勃不平的气势,故而论者称此“万古愁”为“强者之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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