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古体诗专写女子的不少,只是其中绘画成分不多,叙述成分不少。画女子无非是画她们的两个方面:一个是体态(包括身材、容貌、服饰、动作),一个是意态。体态美固然吸引人,而意态美更吸引人。如果画不出女子的意态美,一味地浓涂艳抹体态美,也很难使读者喜爱她。请以杜甫的《丽人行》为例,这首古体诗写了一大群贵妇,其中包括杨贵妃诸姐妹,细致地描绘了她们的体态美——“肌理细腻”“骨肉匀(称)”,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腰间围的,都画到了。意态美呢?杜甫并未忘记说她们的意态都很美——“态浓意远淑且真”。请注意,这是说,不是画。读了这首《丽人行》,是很难喜爱那些“丽人”的。何况在结尾处杜甫还暗刺了杨国忠一句呢!
可见意态美难画。对诗人说来,难;对画家说来,十倍难。语言文字,有利于画心,不利于画形;色彩线条,有利于画形,不利于画心。说到这里,想起了王昭君的故事。都说昭君不肯行贿,毛延寿故意画丑她。千年后王安石写《明妃曲》,来了一个翻案:“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说昭君(明妃)的意态美得很,画师画不出来,并非故意画丑。事情真是这样吗?谁也不知道。王安石也未必认为真是这样,他不过是变个花样来说昭君的美罢了。意态之美确实难画。不过王安石把话说死了,他说意态本来就是画不出的,这就说过头了。画家们可以举出许多有名的肖像画来驳斥他,无须我说,我且举出李白的这首诗,看一看诗仙的丹青妙手: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体态)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意态)
我们仿佛亲眼看见千年前的江南采莲女子,三三五五,坐在船舷,各自伸出白腿在水中划动着,唱着,笑着。发现李白在岸上看,她们便故作娇羞态,划船入荷花丛中去躲藏起来。其天真可爱,其狡慧可爱,绝不下于千年后的女子。这样鲜明的体态和意态不是很可惊讶的吗?
杜甫的古体诗《佳人》,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开头,说她出身官宦人家,安史之乱,弟兄被杀,家庭离散,只身逃入荒山。丈夫早已抛弃她,在外地另娶新妇。她感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她宁肯受饥寒,不愿再嫁,因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她把首饰交给婢女去卖了买口粮。草棚漏雨,牵一株藤萝去补吧。她也摘花,但不插发。杜甫一路叙述下来,只说,不画。到了结尾两句,来一幅画:“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全诗二十四句,到此忽然结束。杜甫实在高明,不去迁就读者的胃口,拿个结局给他们吃饱。他故意吊读者的胃口,让他们心歉歉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悬念。年轻时我读过这首《佳人》,至今一闭上眼睛还看见这位不幸的弱女子,在秋风中,在黄昏里,衣裳单薄,孤零零站在那里,背靠着一丛竹,眼睛里流露着哀愁。我总要推想着:“她后来怎样了?”我敢说,再过一千年,未来的读者还会重复我的这种推想!
说到《佳人》结尾的两句话,不禁要问:画的是体态美呢,还是意态美?我说是体态美,但又透露出意态美——表现出她那高洁的灵魂与经冬不凋的翠竹为伴。这是古代士大夫追求的一种理想美,不只是一种女性美。可以同王昌龄的《长信怨》比一比。《长信怨》用乐府诗的旧题,写汉成帝曾经宠爱班婕妤,后来移情于赵飞燕。班婕妤失宠后,申请到长信宫去侍候皇太后,心中不免有怨,这就是《长信怨》的由来。王昌龄借用旧题,据说他写的是唐明皇的梅妃失宠之怨,如:“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写得虽好,毕竟意态欠美。这位妃子怨自己失了宠,比乌鸦还可怜。乌鸦虽丑,停在昭阳宫屋脊上,还能得到阳光的抚爱呢(皇帝是太阳)。这就比《佳人》里的那个弱女子差远了。
当然也不必深责《长信怨》。类似的宫怨诗实在不少,往往趣味恶劣,弄不清楚那些诗人是同情不幸的宫女呢,还是在一旁欣赏,或两者都不是,只是诗人借宫女之口说自己不被上面重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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