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1]
吴会一浮云[2],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3]。楚怀奏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4]。旅情初结缉[5],秋气方寂历[6]。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7]。
[1]由越中返至扬州作,其时应在开元十四年暮秋。淮南,指淮南道,治所扬州。《上安州裴长史书》曰:“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金尽卧病,陷入困境,乃作此诗抒写思乡之情。徵君,不就朝廷征辟之人。赵蕤,蜀中梓州人,任侠之士,善为纵横学,著有《长短经》,太白曾从学岁馀,见北宋杨天惠《彰明逸事》。苏颋向朝廷上疏荐举人才,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之说,见明杨慎《李诗选题辞》。赵蕤对李白来说,实为亦师亦友的关系。
[2]吴会(kuài快):吴郡及会稽郡,李白此前漫游所到之地。
[3]“功业”六句:抒写功业理想无从实现的苦闷。“岁光”句,犹言岁月逼人。绵剧,缠绵加剧。“古琴”、“长剑”二句,均指个人才能得不到施展。
[4]“楚怀”六句:抒写思乡之情。“楚怀”句,楚人钟仪被晋国所俘,操琴时奏出南音,以示不忘旧,见《左传》成公九年。“越吟”句,越人庄舄(xī息)在楚国做官,病中因思念故乡而发越声,见《史记·张仪列传》。国门,都城之门,指长安。相如台,司马相如琴台;子云宅,扬子云旧宅。二者均在成都。
[5]结缉:盘结在心而不能化解。
[6]寂历:萧疏冷落。
[7]离析:分离,不能相聚。
山中问答[1]
问余何意栖碧山[2]?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3],别有天地非人间。
[1]似作于居家安陆之初。李白漫游至安州(今湖北安陆),许圉师(唐高宗时曾为宰相)家见招,遂与圉师家孙女成婚,其时约在开元十五年,由此开始了“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的一段生活。研究者考证,李白之妻并非许圉师嫡孙女,而是许氏家族在安陆的一位他房孙辈。
[2]碧山:指李白居住地白兆山。
[3]桃花:白兆山西麓有桃花岩。
静夜思[1]
床前看月光[2],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3],低头思故乡。
[1]似作于安陆。
[2]看月光:后世李白诗选本如明李攀龙《李诗选》、清蘅塘退士(孙洙)《唐诗三百首》均作“明月光”。
[3]望山月:上述选本均作“望明月”。诗中两个“明月”的出现,应是在诗的流传过程中广大读者“集体无意识”改动的结果,而为选家所吸纳。
安州应城玉女汤作[1]
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阴阳结炎炭,造化开灵泉[2]。地底烁朱火,沙傍歊素烟。沸珠跃明月,皎镜函空天。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精览万殊入,潜行七泽连[3]。愈疾功莫尚,变盈道乃全[4]。濯缨掬清泚,晞发弄潺湲[5]。散下楚王国,分浇宋玉田[6]。可以奉巡幸,奈何隔穷偏?独随朝宗水,赴海输微涓[7]。
[1]居安陆期间,“初入长安”之前作。应城,安州属县(今湖北应城)。玉女汤,当地温泉名。
[2]“神女”四句:传说中玉女汤的由来。神女,即题中“玉女”。贾谊《鸟赋》:“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阴阳”二句由此化出。
[3]“地底”八句:玉女汤景色。歊(xiāo消),水气升起貌。然,同“燃”。万殊入,万物映照在泉水中。七泽连,泉水与楚地七泽相通,司马相如《子虚赋》有“楚有七泽”句。
[4]“愈疾”二句:玉女汤的功用。“变盈”句,自《易·谦》“地道变盈而流谦”句化出,谓泉水流向低下处。
[5]“濯缨”二句:用泉水沐发。“濯缨”句,自《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句化出;清泚(cī此),清亮的泉水。“晞发”句,自《楚辞·九歌·少司命》“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句化出;晞(xī西),晾晒。
[6]“散下”二句:谓泉水在楚地流淌。宋玉田,楚王曾赐给宋玉云梦之田,见宋玉《小言赋》。
[7]“可以”四句:借玉女汤抒发个人建立功业的怀抱。巡幸,帝王巡行外地;奉巡幸,供给帝王巡幸时的需要。即以唐玄宗而言,每年入冬即移驾温泉宫。“朝宗”句,融合《禹贡》“江汉朝宗于海”及《周礼·大宗伯》“诸侯见天子之礼,春见曰朝,夏见曰宗”二典,表明自己对长安的向往。独,犹但,强调唯有此心愿。微涓,细流,比喻个人才能。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1]
秋坐金张馆[2],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3],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4]。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5]。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6]。秋霖剧倒井[7],昏雾横绝[8]。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潨潨奔溜闻[9],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10]。饥从漂母食[11],闲缀羽陵简[12]。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13]。蟏蛸结思幽[14],蟋蟀伤褊浅[15]。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16]。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17]。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18]。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19]。
[1]作于开元十八年(730)秋,是年李白三十岁,有“初入长安”之行。行前,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写道:“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由此可知,李白“初入长安”是欲通过干谒王公大人的途径,达到入仕目的,且抱有充分自信。到长安后,干谒的对象应是尚书左丞相、燕国公张说。据《新唐书》本传:“(张)说敦气节,立然诺,喜推藉后进,……善用人之长,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但张说本年已在病中,十二月即去世,因而未能接待李白。李白交接的直接对象是张说次子张垍。张垍系玄宗婿,尚宁亲公主,拜驸马都尉,时官卫尉卿,从三品。玉真,玉真公主,玄宗妹,喜好道教,有别馆在终南山。张垍凭借与玉真的裙带关系,将李白安置在别馆。苦雨,淫雨连绵。由诗意可知,李白是以门客身份,向主人张垍赠诗,发泄遭受冷遇的牢骚。
[2]金张馆:指玉真别馆。金、张,汉宣帝时权贵金日磾、张汤,后世成为权贵之家的代称。
[3]翳翳:天色阴沉。昏垫:指水灾,语出《尚书·益稷》:“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文选》谢灵运《游南亭》:“久痗昏垫苦”,张铣注:“昏雾垫溺也,言病此霖雨之苦也。”昏,精神低迷;垫,沉陷。句谓淫雨使人陷于愁苦之境。
[4]“吟咏”二句:感叹自己不能成就管仲、乐毅一样的功业。管仲,春秋时名相,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战国时燕昭王将,将兵伐齐,下七十馀城,齐国几乎被灭。
[5]“弹剑”二句:以门客身份向主人张垍发泄牢骚,希望改善自己的处境。弹剑,用战国人冯谖故事。冯谖为孟尝君门客,因不被重视而弹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听后即改善其待遇。见《史记·孟尝君传》。谢,以辞相告。此处用“弹剑”典故,宜与注〔1〕所引《上安州裴长史书》中使用同一典故相参。
[6]“稷契”二句:意谓当今政治清明,贤臣在位,想不到竟有此阴阳失调的情况(即淫雨)出现。稷、契,虞舜之贤臣。和天人,调和天与人的关系。乃,却,表示不可理解的反诘语气。骄蹇,不协调。
[7]剧:甚于。倒井:形容雨势之大,语出傅玄《雨诗》:“霖雨如倒井。”
[8]绝(yǎn掩):指终南山。,山峰。
[9]潨(cónɡ丛)潨:水流声。奔溜:湍急的流水。
[10]“牛马”句:语出《庄子·秋水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形容水流浩大。
[11]“饥从”句:自谓曾向漂母乞食。用汉韩信故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漂母,河边洗衣的老妇。
[12]“闲缀”句:靠补缀旧书消磨时光。羽陵简,遭蠹虫破坏的书简,语出《穆天子传》:“天子曝蠹书于羽陵。”
[13]“园家”二句:谓遭遇秋霖,田家种植的蔬菜长势很差。藜藿,贱菜。
[14]“蟏蛸”句:看到蜘蛛在无人出入的门户上结网,引起人幽伤的情思。语出《诗经·豳风·东山》:“蟏蛸在户。”蟏蛸(xiāo shāo萧稍),长脚蜘蛛。
[15]“蟋蟀”句:听到蟋蟀的叫声,令人生出困顿失志的感伤。褊浅,困窘。
[16]“厨灶”二句:实写别馆内无人料理伙食。机,案板。
[17]“投箸”二句:没饭吃时,曾用衣裳换酒,用司马相如故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贫居成都,曾脱下鹔鹴裘换酒为欢,见《西京杂记》。投箸,扔下筷子,实即没有饭吃。鹔鹴,即鹔鹴裘,指名贵的衣物。
[18]“丹徒”四句:用南朝刘穆之故事,发泄对张垍的不满。刘穆之系东晋末年人,是辅佐宋武帝刘裕的重臣,官至相位。家贫时,常往妻兄江氏家乞食,江家有庆会,穆之食毕求槟榔,江氏兄弟戏之曰:“槟榔消食,君乃常饥,何忽须此?”后穆之为丹阳尹,召江氏兄弟,乘醉命厨人以金盘贮槟榔一斛进之。事见《南史》、《宋书》本传。丹徒布衣,出自《刘穆之传》中诸葛长民语,此指刘穆之。刘裕在上晋安帝的表章中谓刘穆之“爰自布衣”,其家世居京口,在唐为润州丹徒县,故李白称其为“丹徒布衣”。
[19]“功成”二句:自言其功成身退的人生志向。沧洲,滨水之地,隐者居处。
长相思[1]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2],微霜凄凄簟色寒[3]。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4],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1]长相思:乐府古题,在《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中。此诗开首即点明“长相思,在长安”,则应作于“初入长安”时期,以古题抒写郁陶思君之情。其时宜在开元十八年秋。
[2]络纬:昆虫名,俗称纺织娘,鸣叫于秋季。
[3]簟(diàn殿):竹席。
[4]美人:指皇帝。屈原在《离骚》中以“美人”指称君王,后世遂成传统,白居易诗云:“帝乡远于日,美人高在天。”(《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也可印证。
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1]
豳谷稍稍振庭柯[2],泾水浩浩扬湍波[3]。哀鸿酸嘶暮声急,愁云苍惨寒气多。忆昨去家此为客,荷花初红柳条碧[4]。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5]。宁知流寓变光辉[6],胡霜萧飒绕客衣[7]。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8]?吾兄行乐穷曛旭,满堂有美颜如玉。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9]。狐裘兽炭酌流霞,壮士悲吟宁见嗟?前荣后枯相翻覆,何惜馀光及棣华[10]。
[1]开元十八年暮秋,自长安出游新平郡时作。新平,即豳州(今陕西彬县),在长安西北。长史,州郡上佐。兄粲,难以详考;李白对同姓之人的称呼,多不能坐实其实际关系。
[2]豳谷:豳州古城,周朝先祖公刘立国之处。稍稍:风声。柯:树枝。
[3]泾水:流经豳州。
[4]“忆昨”二句:记述“初入长安”之事。去家,离开寓家之地安陆。此,指长安。“荷花”句,初夏景色,李白于此时启程。
[5]“中宵”二句:记述经历过的一段豪纵生活,意在与下四句描写的流寓生活作对比。揖,拱手,平交之礼。二千石,汉代太守禄秩二千石,后世遂以此指州郡长官。
[6]变光辉:指时令变迁,季节入秋。
[7]胡霜:从西北方袭来的风霜。胡,指西北边地。
[8]“寒灰”二句:“初入长安”失意之状,上句写心情,下句写处境。
[9]“吾兄”四句:铺写李粲奢华的生活,与上文描写自己流寓寒酸的境遇形成对比,进而引出下文希望得到照拂的意思。穷曛旭,从早到晚;曛旭,日落与日出。
[10]“狐裘”四句,企望李粲的照拂。兽炭,制成兽形的炭。流霞,指美酒。壮士,诗人自谓。嗟,叹息,意即同情。前荣后枯,以草木盛枯喻人情变化无常。何惜:岂惜,以反问语气表达肯定
的意思,意即“应须”。馀光:指施人以小惠。棣华,代指兄弟,语出《诗经·小雅·常棣》:“常棣之华,鄂(萼)不 。”此写兄弟之情,后世遂以指称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