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留给很多人美好的印象,仿佛它是爱情的语言、艺术的语言……甚至不少人会认同《最后一课》的说法,觉得法语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语言。但是揭开它这些光鲜外衣,我们就会发现它作为一门高尚语言的历史并不长久,可谓是从一门边鄙小语升级为“白富美”。
公元前 1 世纪,凯撒征服了高卢(即今法国),高卢成为扩张中的罗马帝国的一个组成部分。经过长期的罗马统治,拉丁语早已取代凯尔特语成为高卢地区的通行语言。这种高卢地区的拉丁语就是法语的滥觞,它以拉丁语为基础,融入了少许高卢语的痕迹。如 caballus(马)取代拉丁语原本的 equus,最终成为法语的 cheval。
法语数字的表达有比较变态的地方,譬如七十是 soixante-dix(六十和十),八十是 quatre-vingts(四个二十),九十是 quatre-vingt-dix(四个二十和十)。国民每天头脑里翻滚的都是这种数字,也难怪法国是个数学家辈出的国度。这种颇为古怪的二十进制法有可能就是未被拉丁语洗刷干净的古凯尔特特征在法语中的残留。
罗马人在高卢待了几百年后日子不太好过了,因为一群新的野蛮人从东方出现了,日耳曼部落纷纷被迫入侵罗马帝国。在这大群日耳曼部落中,有这么一群叫作法兰克人(Franks),即“自由人”的人。他们比较幸运,在诸多日耳曼部落中走得最远,占据了法国这片西欧最肥沃、气候最宜人的千里膏腴之地,而他们东边的穷亲戚就只能忍受贫瘠的土地和恶劣苦寒的气候了。就这样,法兰克人占领的地方被称作 Francia,此即法国(France)名称的由来。
但是初来乍到的法兰克人对高卢这片热土还是相当陌生的,因此他们把这片土地称作 Walholant(外国人的土地),这个词后来演变为 Gaule(高卢),所以“高卢雄鸡”们不但实际上和凯尔特高卢人没什么关系,就连“高卢”这名字都是鸠占鹊巢把原住户称作“老外”得来的。
日耳曼诸部落当年的发展程度相当低,更没有什么文化上的建树了,连识字的怕是都没几个。法兰克部落到了拉丁语的地盘,虽然自己成了鸡头,但人口稀少,为了和自己的臣民沟通,学点拉丁语还是很有必要的。
有很多人认为普通话是“满大人话”,是清朝满族人学出来的荒腔走板的汉语,所谓“胡人乱我语音”即由来于此。普通话是“满大人话”其实是无稽之谈,但是法语倒真真正正是被“胡人”学乱了套。
想把一门外语学好可不容易,中国人学英语一不小心就学成了 Chinglish。同样,日耳曼人也不是语言天才,把拉丁语学地道也相当不容易,一不小心就学成了怪腔怪调的老外腔。
世道确实不公平,中国人说的 Chinglish 到处被人笑话,有促狭的老外甚至编了个“Ching chong ching chong ching ching chong”的顺口溜,笑话中国人说的中式英语音节高低起伏就像敲锣一样。这日耳曼人荒腔走板的拉丁语可能因为是带着刀剑的人说的缘故,笑话的人不多,慢慢竟成了气候,反而影响了本地说拉丁语的人口,地位还一路走高,最终形成了法语。
相比其他拉丁语的后代如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而言,法语因为是老外腔的缘故,所以和拉丁语的差别特别大。日耳曼人学拉丁语大概只是追求简单沟通,对方能听懂就行,所以很多拉丁词汇传到法语里,经常缺胳膊少腿,动不动还改头换面,没有词源学家研究的话,可以说连神仙都认不出。
譬如 disieiūnāre 太长了,法兰克人舌头绕不过来,就说 dîner(吃饭)凑合着对付下吧;身上长了 pedīculus(虱子)已经够痒够难受了,谁还有闲心说那么长话,哼声 pou 也就差不多了;humilis(谦卑)太低声下气了,听都听不清,给它塞点东西成 humble 听起来容易多了;tremere(害怕)吓得人魂飞魄散,记忆不清楚,回过神来随便说个 craindre 就赶紧去喝杯啤酒压压惊。
实在想不出拉丁语的时候,法兰克人就直接喷出几个日耳曼词汇代替。日耳曼借词泛滥的重灾区主要出现在跟军事、日耳曼社会有关联的语汇中,不少并没有相对应的拉丁词,所以方便起见就直接用日耳曼语了。如 attaquer(攻击)、guerre(战争)、troupe(军队)、bière(啤酒)之类,这些词大多数都跟日耳曼统治阶层的日常活动息息相关。此外,不知为何法语里表示颜色的词汇也多来自日耳曼语,如 blanc(白)、bleu(蓝)、brun(棕)、gris(灰色)。


查理曼大帝的出现让这些法兰克人可悲的文化水平有了一点提高,法国土地上的人民终于发现他们说的“拉丁语”太不像样,和纯正的拉丁语有天渊之别,已经难以像意大利和西班牙人那样继续用拉丁文书写自己的口语了。查理曼大帝去世后帝国发生分裂,他的两个孙子日耳曼人路易和秃头查理纷争不断,最后双方于 842 年在斯特拉斯堡结盟发誓不攻击对方,共同对付自己的另外一个兄弟洛泰尔,否则天打雷劈。这种誓言要都相信就太天真了,两兄弟很快继续相互攻讦,直到 843 年 8 月《凡尔登条约》签订,查理曼帝国正式一分为三。
虽然《斯特拉斯堡誓言》根本未被遵循,但是这篇誓言却是古法语第一次出现在记录中,自此法语和拉丁语正式分家。而隔年的《凡尔登条约》割裂了法国的法兰克人和日耳曼原乡的联系。在这种联系被割裂后,法国的法兰克人拉丁化(也可称为罗曼化)的进程逐渐深入,古法语从外语慢慢转变成了法兰克贵族的母语。到了 10 世纪中期以后,本来的日耳曼法兰克语反倒成了外语,法兰克贵族也把这种语言忘得精光,从卡佩王朝开始,法王接见日耳曼使者就不得不请翻译了。
虽然法语在法国站住了脚跟,但如此野鸡的“胡语”一开始毫无地位,法国在教育、行政、法律等官方场合仍然长期使用从罗马时代传下来的拉丁语。拉丁语的官方地位要到 1539 年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下令所有正式文件改用法语时才废除。
吊诡的是,在法语地位一路蹿升取代拉丁语的同时,拉丁语却对法语开始了新一轮的影响。在文艺复兴席卷意大利的一个世纪后,这股春风终于吹到了法国。古代希腊和罗马的知识宝藏被重新挖掘,拉丁语虽然失去政治、宗教上的垄断地位,但是却摇身一变成为知识文化的象征。越来越讲究文化的法国人赫然发现,法语贵为拉丁语的子孙,自己岂不是也天然高人一等?但是得意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法语实在胡化得太厉害了。要想攫取拉丁语正宗传人的地位,就得给法语好好整整容。
法国人给法语整容的招数和中国人在白话文里硬塞文言的附庸风雅之举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拉丁语的 frigidum(冷)在法语中本已野化为 froid,但是法国人重新弄出了个 frigide,用来表示“非常冷”。Ratiōnem(理由)在法语中已经以 raison 的模样出现,法国人决定再多个 ration(份)那也是极好的;potiōnem(饮料)在法语中改头换面转义为 poison(毒药),法国人大概觉得这词无端蒙冤确实可怜,所以又引入了 potion(药剂),真是得了以毒攻毒的真传。
此外法国人还有大招,正如中国风雅人士以及附庸风雅人士会用繁体字乃至古体字一样,法国人还改了不少词的拼写,让这些词至少表面上更像自己的拉丁祖宗,如 cinc(五)改为 cinq(拉丁 quinque),doit(手指)改成了 doigt(拉丁 digitum),tens(时间)改为 temps(拉丁 tempus)。
可惜的是,附庸风雅是有风险的,就如中国有人把“皇后”写成“皇後”,法国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也常常闹出笑话。古法语重量本是 pois,来自拉丁语 pēnsum,但是法国人稀里糊涂把拉丁语另外一个表示重量的词 pondus 当作了 pois 的词源,欢天喜地塞了个 d 进去,pois 就变成了 poids,可谓让这个词胡上加野,万劫不复了。
经过了一系列重大整容后,当年的“小野鸡”羽翼渐渐丰满,法语成为可以全方位适应各种语境的语言,法国的作家与科学家们用法语创作了大量杰出的作品。同时随着法国在欧洲地位的抬升和法兰西学院的成立,法语完成了规范化并成为欧洲外交场合使用的通用语。欧洲各国王公贵族纷纷聘请法国小姐为家庭教师,以期孩子能学一口地道的法语,其狂热程度比起现在中国的英语热有过之而无不及。
普鲁士腓特烈大帝母语是德语,但是法语极其流利。他本人更是对德语颇有微词,说德语写的东西就是插语加插语,一页纸看到最后才能找到全句的动词。可能正因为如此,他才将普鲁士科学院的官方语言改为法语,以利学者思考。倘使九泉之下他知道中国有一些人鼓吹德语严谨,适合思辨,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至此,法语成功洗白了自己的“野鸡”形象,成为高贵典雅的象征,野鸡也终于变成凤凰了。一战以后,虽然法语的国际通用语地位被英语取代,但至今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在英语世界仍被视作有教养的标志,就连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也未能免俗,演讲时还时不时插几个法语词。从野鸡到凤凰,法语的故事告诉我们,出身不好不可怕,只要肯努力,会包装,再加那么点运气,草根也能成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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