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一种重要的家畜,人类驯养马的历史很长。马作为代步工具、战争机器和食品来源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而马自身的历史也颇为曲折奇特,值得一提。
美洲的马是欧洲人带来的
马科从奇蹄目中分化而来,因此马是犀牛和貘的亲戚。现代马的祖先始祖马诞生于大约五千万年前,长相和现代的马可是大相径庭。它们个头很小,跟现代的狐狸差不多大,还有分开的脚趾,食物则以树叶和果实为主。始祖马主要分布在北美洲,当时的北美洲比现在要更加潮湿,植被更加茂密,所以始祖马主要是一种在森林中生活的小型动物。随着美洲气候的逐渐干燥,森林被草地取代,马的祖先也逐渐进化以适应新的环境——体形逐渐增大,蹄子渐渐形成以加强奔跑能力,牙齿也发生了改变以咀嚼更加硬而耐嚼的食物——草。
马科的演化非常复杂,过程中也经历了不少分化,并非一路朝着现代马的方向渐变,譬如中新马就在迅速从祖先中马中分化出来后和中马共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新马也经历了快速的物种分化,其中一类还回到了森林之中。在演化进程中,中新马的诸多后代中有通过白令路桥(今白令海峡)向欧亚大陆扩散的,但是扩散到欧亚非的物种并没有成功在旧大陆站住脚跟,它们不幸灭绝。所以马科动物进化的主战场仍然是北美洲。
直至 400 万到 700 万年前,一种马属动物自白令路桥进入旧大陆,才让马科在旧大陆彻底站稳脚跟。这种现代驴、斑马、马的共同祖先进入旧大陆后迅速扩张,很快遍布欧亚非三大陆,并先后分化出一系列物种。在马属进入旧大陆之后,巴拿马地峡形成,马属进入南美洲,至此,马属动物已经在除了大洋洲和南极洲外的所有大陆生根发芽,成为一类分布极其广泛的动物。
但是时光飞逝,到了距今约一万两千年前,它们却在美洲大陆灭绝了。在北美经历了数千万年的漫长岁月后,它们突然从美洲彻底消失,其原因至今尚是个未解之谜。考虑到此前不久人类才从白令路桥进入美洲,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两起事件是否有一定程度的内在关联。无论如何,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候,整个美洲大陆没有一匹活着的马,美洲土著语言中也并没有表示“马”的词汇。可马在美洲的故事远远还没有结束:各路欧洲人将大量的马匹从欧洲带入美洲,其中不少到达美洲后由于种种原因流窜到了野外,这些回到老家的马重新野化后在北美大草原广泛分布,而且为当地印第安人所用。这次可能是印第安人从欧洲人那里学到了马还有其他用处的缘故,这些野化马并没有灭绝。有些很聪明的印第安部落譬如苏人还成功利用驯马所带来的骑兵优势控制了大片土地。
见证原始印欧人扩张历程的马
马进入欧亚大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作为野生动物在大草原上自由驰骋,人类驯化马的历史相对于驯化狗要短得多。大约六千多年前,生活在欧亚大草原的原始印欧人将马驯化为力畜,马在他们的生活中非常重要,因此理所当然得给这种动物取一个名字。
根据现代语言学构拟,原始印欧语当中马是*h1éḱwos,词根和快有关,非常契合马的特征。原始印欧人骑着马四处扩张:在西边,他们持续不断的侵扰和征服导致了古欧洲农业文明的瓦解,并同化了当地的人口,以至于现代西欧已经完全成了印欧语的天下,只有法国和西班牙交界处的巴斯克语还在苟延残喘;在南边,古印度河文明被南迁的印欧人征服,印度北部也改说了印欧语。从西班牙到印度,欧亚大陆大片的土地都成了印欧语民族的地盘。随后随着印欧民族语言上的分化,*h1éḱwos 在不同的语言当中逐渐演变成了不同的形式,如拉丁语 equus、古希腊语 hippos、梵语 áśva、吐火罗 B 语 yakwe 等,前两者被英语借用后出现了 equine(马的)和 hippopotamus(河马)。
随着时光的推移,也有很多印欧语言都放弃了这个表示马的词。日耳曼语言虽然继承了*h1éḱwos(原始日耳曼语为*ehwaz),但当今各日耳曼语言常用的却是另外一个来自*ḱr̥sos 的词汇。这个词根本义和跑有关,在原始日耳曼语中为*hrussą,在英语中经过换位音变变成了 horse。但作为一种借词借得毫无节操的语言,英语又通过借入 walrus(海象)一词(来自荷兰语,是古诺斯语 hrosshvalr 的颠倒形式,意思是马鲸),保留了这个词根的另一种形式。诸多罗曼语言则纷纷放弃拉丁祖宗 equus,改用了来路不明的 caballus,后者据称是一个来自高卢语的凯尔特词汇,本来只出现在诗歌当中。可能是因为罗曼人用 equus 已经腻了,要追求新鲜,正如他们放着好端端的 caput(头)不用硬是要把头叫成 testa(罐)那样。
所以,在当今法意西葡语中,cheval/cavallo/caballo/cavalo 大行其道,equus 也只能在文化词中露个小脸了。倒是 equus 的阴性形式 equa 运气稍好,至少在伊比利亚半岛还活着,譬如西班牙语至今还有表示母马的 yegua。而在印度诸语当中,词根来自其它语言的词如印地语中的 ghoṛā(比较梵语 ghoʈa)也在蚕食*h1éḱwos 后代的地盘。

中国的马从哪来?
中原的马并非原生于此的土产,二里头等中原早期文化中均未出土马的残骸。商朝晚期虽然用马,但是马只用来拖车,而且多为进口货。马这个词在上古汉语中也很难找到同词族的词,因此汉语中的马有很大可能是个借词。
在东亚和东南亚诸多不同语系的语言当中,表示马的词汇形式上都有些相似之处,上古汉语为*mraaʔ,古藏语有 rmang,缅文为 mrang,彝语北部方言(凉山)为 mu33,嘉绒语(马尔康)为 mbro,朝鲜语为 mal,满语为 morin,日语为 uma(侗台语常见的 maa 则基本可以确定是中古汉语借词)。而英语中母马叫作 mare,词根来自原始印欧语的*marḱ-,这个词根的后代也可以在爱尔兰语(marc)和威尔士语(march)等凯尔特语中寻获。如此看来,似乎亚欧大陆东部的诸多语言的马和表示马的词汇都像是印欧来源了。
只是迄今为止发现有*marḱ-词根的印欧语都是日耳曼语和凯尔特语,这两个语族分布于整个印欧语的最西部,和亚洲东部离了十万八千里远。而比较靠近亚洲东部的吐火罗语现有的材料反映出的则是*h1éḱwos,并不使用*marḱ-。这个词汇如果确系印欧语借入,则可能是借入亚洲东部语言后反而在大多数印欧语中流失了,所以只保存在整个语系的西陲,不过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多大实在应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亚洲东部各语的马是不是来自印欧语暂时按下不表,就东亚和东南亚内部来看,这些语言里的马似乎都指向一个 m(V)rV(N)结构的词根,词尾带不带鼻音有交替现象(其中有些现代没有鼻音的语言是很可能是后期音变造成的,例如彝语和嘉绒语)。这种词尾有没有 N 的交替在景颇语里尤其明显,马在这种语言中存在 gum ra 和 gum rang 两种形式,汉语显然是不带鼻音的代表。考虑到汉语位于整个汉藏语系的东部,引进马这个词很可能经过了某个藏缅语民族转手,则汉语中不带鼻音的马可能来自某种鼻音韵尾已经消失或演化为鼻化元音的藏缅语,因此早期汉语引入的是不带鼻音的形式。亦有说法认为汉藏语言中的马都是来自阿尔泰语系的北族语言,因为有无鼻音韵尾交替的现象在阿尔泰语言中就已经发生,双方分别是借了带鼻音和不带鼻音的形式。不管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东亚的汉藏语言有了马以后,它再分别沿着不同方向传播,终于产生了如今带鼻音与否两种形式的马在东亚和东南亚并存的格局。在这个背景下,位置靠东的语言如日语、朝鲜语、侗台语受到汉语影响,采纳了不带鼻音的形式;而靠近西边的部分苗瑶语和南亚语则受南下的缅彝语影响,接受了带鼻音的形式。
当然,表面上的形式相近也可能是偶合,汉语中的马未必和上述所有语言中的马同源,在没有更确凿的证据前也不能完全否定马这个词可能是汉藏语原创。亦或许马是个在亚洲产生的游走词,在欧亚大陆到处流窜,西边窜进了英语爱尔兰语,东边窜进了日语朝鲜语,但是诞生这个词的语言却湮没无闻了。
有了马,印欧人征服了半个欧亚大陆;有了马,南下的缅人把伊洛瓦底江流域的土著搅和得“人仰马翻”(因为这些土著当时可没有马);有了马,苏人让其他印第安部落不得不服。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命,马无论从生物学、社会学还是语言学方面来讲,都是一种极其不平凡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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