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1]
游子东南来，自宛适京国[2]。飘然无心云，倏忽复西北[3]。访戴昔未偶，寻嵇此相得[4]。愁颜发新欢，终宴叙前识。阎公汉庭旧，沉郁富才力。价重铜龙楼，声高重门侧。宁期此相遇？华馆陪游息[5]。积雪明远峰，寒城锁春色。主人苍生望，假我青云翼。风水如见资，投竿佐皇极[6]。
[1]开元十九年早春作。坊州（今陕西黄陵），在长安北。司马，州郡佐职，位在长史之下。正字，太子府左春坊司经局职官。
[2]“游子”二句：记述“初入长安”途程。宛，秦汉县名，唐为南阳县（今河南南阳）。李白由安陆到长安，须经过南阳。
[3]“飘然”二句：以“无心云”比喻自己飘忽不定的行踪，并记述离开长安后的游历路径，先到西北面的豳州，又到北面的坊州。
[4]“访戴”二句：上句谓在豳州访友未获知遇，下句谓在坊州访友受到热情接待。访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四望皎然，忽忆戴安道（逵），时戴在剡溪，便夜乘小船往访，经宿方至，至门却不入而返，人问其故，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访戴？”见《世说新语·任诞》。寻嵇，嵇康与吕安交情深厚，每一相思，千里命驾，见《世说新语·简傲》。
[5]“阎公”六句：颂美阎正字。汉庭，指唐朝廷。旧，做官的资历深。铜龙楼，指太子之宫，出《汉书·成帝纪》。重门，皇宫之门九重。华馆，坊州驿馆。陪游息，与阎正字一同游乐憩息。苍生望，在百姓中享有声望。风水，以鱼鸟对水或风的凭借，比喻人生不可缺少的机遇或援引，唐李群玉《雨夜呈长官》：“鳞翼俟风水，青云方阻修。”见资，得到助力。
[6]“主人”四句：期望王司马的援引。投竿，用吕尚（即太公望）故事，吕尚垂钓于磻溪，后被周文王起用，终于成就佐周灭殷的功业，事见《韩诗外传》。
行路难三首（选二）[1]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2]。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3]。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4]。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5]。君不见[6]，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7]？行路难，归去来[8]。
金樽清酒斗十千[9]，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10]。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11]。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12]。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13]，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14]。
[1]行路难，乐府古题名，在《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中。《乐府古题要解》：“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鲍照有《拟行路难》十八首，李白深受其影响。“大道如青天”一首作于“初入长安”干谒失败，决计离去之际，时在开元十九年春夏间。“金樽清酒”一首作于离开长安后，其时约在开元十九年冬。
[2]“大道”二句：以强烈感愤语气出之，表现了大惑不解及愤慨莫名的心情，可用今语译为：“眼前分明是一条条通天大道，眼见别人一个个飞黄腾达，为什么唯独我找不到出路呢？”独，兼有强调与反诘双重意义，即不仅表达“独我一人”，而且反问“为什么独我一人”。此二句实为李白“初入长安”经历的自我总结，并切合《行路难》古题本旨。“行路难”遂成为这一时期李白抒情诗创作的中心主题。
[3]“羞逐”二句：表明自己不能追逐流俗、混迹市井。社中儿，市井少年。赤鸡白狗，玄宗时代长安盛行的斗鸡游戏。白狗，一作“白雉”。梨栗，代表赌资。
[4]“弹剑”二句：概括了“初入长安”欲以干谒求仕进所遭遇的失败结局。曳裾王门，投靠权贵之门，语出邹阳《上吴王书》：“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不称情，未得到称心如意的结果。参见《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其一）注〔5〕，二诗并读，可见出李白干谒王公大人由失意到彻底失败的过程。
[5]“淮阴”二句：用韩信、贾谊故事，道出自己在长安遭受的屈辱和排挤。韩信事见《赠新平少年》注〔2〕。贾谊在朝，汉文帝欲任为公卿，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极力阻挠，后来遂被疏远，贬为长沙王太傅，事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6]君不见：古乐府中常用语，起领起下文的作用。
[7]“昔时”六句：用燕昭王故事，表明对古代明君的向往和对当今朝廷的失望。燕昭王筑黄金台，置金于台上以招揽天下贤士。郭隗（wěi伟）曰：“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于是燕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果然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天下人才争相来到燕国。邹衍来燕时，燕昭王拥篲（huì慧）先驱。篲，扫帚；拥篲即以衣袖蒙住扫帚，为贤者遮挡尘埃。折节，曲折肢体，以示恭敬。无嫌猜，无保留地信任。事见《史记·燕世家》、《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8]归去来：离开此地（长安）归家。李白“初入长安”至此结束。来，语末助词。
[9]“金樽”句：由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二句化出。清酒，美酒。
[10]“停杯”二句：由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二句化出。
[11]“欲渡”二句：由鲍照《舞鹤赋》“冰塞长河，雪满群山”二句化出，比喻世路艰难。暗天，一作“满山”。
[12]“闲来”二句：分别用姜尚、伊挚故事，表明对未来的期望。姜尚曾垂钓磻溪，后被周文王起用，参见《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注〔6〕。《宋书·符瑞志》上：“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旁。”李白此期以“行路难”为主题的抒情诗中感情起伏波动，反映一种失望与希望交织，苦闷中尚能自我排解的心态。
[13]歧路：道路，犹前诗“大道如青天”之“大道”，此指仕进之路。“歧路（或路歧）”一词在唐诗中常见，与道路同义，且往往用来喻指仕进之路。如骆宾王《叙寄员半千》：“嗟为刀笔吏，耻从绳墨牵。歧路情难狎，人伦地本偏。”吴商皓《宿山驿》：“歧路辛勤终日有，乡关音信隔年无。”杜荀鹤《下第东归别友人》：“年华落第老，歧路出关长。”曹邺《杏园即席上同年》：“歧路不在天，十年行不至。一旦公道开，青云在平地。”
[14]“长风”二句：用宗悫故事，表明对未来的向往。《宋书·宗悫传》：“悫年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诗末这个“光明的尾巴”表明李白“初入长安”虽然失意，但对未来仍满怀信心。
燕昭延郭隗（《古风》其十五）[1]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2]。奈何青云士[3]，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4]。
[1]与《行路难》（大道如青天）应为同时之作。
[2]“燕昭”四句：用燕昭王求贤故事，见《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注〔7〕。
[3]青云士：居于高位的权贵如张垍之类。
[4]“方知”二句：自谓将离开长安，浪游四方。黄鹤举，语出《韩诗外传》卷二：“臣将去君，黄鹄举矣。”
大车扬飞尘（《古风》其二十四）[1]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2]。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3]。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4]。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5]。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6]？
[1]“初入长安”后期作，诗中所写宦官与斗鸡者飞扬跋扈的景象，是诗人在长安目睹。
[2]“大车”二句：权贵们的豪华车驾在长安大道上驰过，扬起的飞尘遮天蔽日，正午的天色都变得昏暗。亭午，正午。
[3]中贵：宦官。连云：形容宅第规模宏大。《新唐书·宦者传》等史籍记载，玄宗时京师甲第池园、良田美产被宦官所占者达十之六。
[4]“路逢”二句：写斗鸡者的气焰。关于玄宗宠幸斗鸡者的情况，唐陈鸿《东城老父传》有真实记述：玄宗做藩王时，就喜欢民间的斗鸡游戏。即位后，置鸡坊于两宫间，在长安索得雄鸡成千，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专事驯养。一次出游遇到精于驯鸡的贾昌，召入宫廷为五百小儿长。金帛之赐，日至其家。开元十三年，贾昌笼鸡三百，从封东岳，天下称之为“鸡神童”。当时谚语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5]“鼻息”二句：宦官与斗鸡者的气焰，使行人无不恐惧。干虹霓，上冲云霄。
[6]“世无”二句：意谓当今之世，没有人能如高士许由一样看清皇帝的昏聩，实即抒写自己不被朝廷所用的感慨。洗耳翁：上古高士许由。尧打算把天下让给他，不受而逃去。尧又召他为九州长，他不愿听，洗耳于颍水。见《高士传》卷上。跖，天下大盗。《史记·淮阴侯列传》：“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尧指玄宗，跖指宦官、斗鸡者之辈。此辈虽受君主恩宠，其实不可信用，可见君主的昏庸。
蜀道难[1]
噫吁嚱[2]，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3]，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4]。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5]，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6]。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7]。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8]。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9]。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10]。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11]。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12]？剑阁峥嵘而崔嵬[13]，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14]。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15]。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16]。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17]。
[1]蜀道难，乐府古题名，在《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中。梁简文帝、刘孝威、阴铿等所作，均写由秦入蜀道路的艰险，阴铿诗云：“王尊奉汉朝，灵关不惮遥。高岷长有雪，阴栈屡经烧。轮摧九折路，骑阻七星桥。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李白诗以蜀道之艰险寄寓仕途艰危之意，对阴铿诗意借鉴尤多。诗当作于“初入长安”失意后。其时有友人前往蜀地，李白作《送友人入蜀》诗（见下篇），继而又作《蜀道难》，以送友人口气抒写自己“初入长安”的感受。孟启《本事诗·高逸》：“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李白同时代人殷璠编《河岳英灵集》，评曰：“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可见此诗一经问世即产生了巨大影响，获得时人激赏。
[2]噫吁嚱（yì xū xī意虚希）：表达强烈感叹的语气词。或谓“吁嚱”即“呜呼”。
[3]蚕丛、鱼凫：传说中古蜀帝之名，约当殷商时代。
[4]“尔来”六句：写蜀道开通的历史。四万八千岁，极言其久远。太白，秦岭主峰名。峨眉，指蜀道经过的蜀山。传说秦王献美女五人给蜀王，蜀王派遣五位力士迎接，路遇一大蛇入山穴中，力士共拽蛇尾，山崩被压，路遂通。见扬雄《蜀王本纪》。石栈，凿山破石开辟成的栈道。
[5]“上有”句：状蜀道之高峻难越。六龙，传说中羲和所驱使的六条龙，为太阳驾车，见《初学记》卷一。高标，高峰。
[6]“青泥”二句：实写青泥岭道路的难行。据《元和郡县志》，青泥岭在兴州长举县（今陕西略阳），“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为青泥岭”。萦，盘旋。
[7]“扪参”二句：行人攀上蜀道最高处的感受。参（shēn身）、井，皆星宿名；参为蜀之分野，井为秦之分野。扪，触摸；历，身处。仰，仰视天空。胁息，屏住呼吸，心情极度紧张。以手抚膺，手抚胸口，尽量抑制剧烈的心跳。
[8]“问君”二句：既是送友人之辞，也是诗人自问自答之辞，实含有自我惕厉之意。巉（chán蝉）岩，险峻的山岩。
[9]“但见”四句：蜀道上的悲愁气氛。子规，即杜鹃，传说古蜀帝杜宇（号望帝）死后变化而成，暮春时节啼叫，其声哀切，直啼至嘴边流血，故有“杜鹃啼血”的说法。
[10]凋朱颜：因惊惧而容颜变老，极言心理负担之重。
[11]喧豗（huī灰）：瀑布的轰鸣声。砯（pēnɡ烹）：拍击；砯崖转石：激流在山崖间汹涌奔泻的景象。
[12]“其险”二句：也是送友人而兼自问自答之辞。嗟，慨叹。胡为乎，为什么。[13]剑阁：即剑阁道，由秦入蜀必经的一条栈道，在今四川剑阁县北。崔嵬（wéi围），山势雄峻陡峭。
[14]“一夫”四句：由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非亲勿居”四句化出。诗中实寓有权豪当道之意。
[15]“朝避”四句：滞留蜀地的艰危处境。猛虎、长蛇，喻指权势在握者。
[16]“锦城”二句：劝友人语，亦诗人自忖之辞，表明决心离开此地。
[17]侧身西望：由长安望成都。咨嗟：叹息。
送友人入蜀[1]
见说蚕丛路[2]，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3]。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4]。
[1]与《蜀道难》为一时之作。李白同时还作有《剑阁赋》，题下注云“送友人王炎入蜀”，此诗及《蜀道难》也应是送王炎之作。
[2]蚕丛路：由秦入蜀之路，见《蜀道难》注〔3〕、〔4〕。
[3]“芳树”二句：上句写秦，下句写蜀，表明是在秦地送友人前往蜀地。由此可知，此诗及《蜀道难》均作于长安。
[4]“升沉”二句：忠告友人之辞，谓功名不可强求，实亦自警之辞。君平，严君平，汉代蜀郡人，隐居不仕，在成都市上卖卜，日得百钱即闭门下帘。见《汉书·王吉传》。
